玄武门是皇宫的北门,在玄武门南侧还有一汪湖水,名叫太掖池。这是皇宫中修建的专供皇帝休闲娱乐的地方。池中有仿蓬莱仙岛模样的假山楼阁,景色非常漂亮。
李靖和薛仁贵随着侍卫来到城楼上向南望去,果然看见李世民正在太掖池边踟躇徘徊。
李世民时而仰首望天,时而俯首叹息。太掖池虽然碧波荡漾,景色旖旎。但明显可以看出,此时的太掖池对于李世民来说,却是犹如盛满了伤心、哀怨的伤心池。
太掖池再大,也盛不下他那么多的伤心、无奈和失落!
李世民这段时间真是心力交瘁,伤心痛苦到了极点。
太上皇去世不久,刚刚安葬妥当,诸事也将将消停。不想长孙皇后的生身母亲赵国太夫人又接连薨逝。这些事情本来就让至纯至孝的李世民哀痛不已,而这接二连三的打击更使长孙皇后一病不起,并日渐沉重。所以他这段时间也心乱如麻,国事也无心打理。
今日早上药王孙思邈看过长孙皇后的病情后,委婉地劝他多抽点时间陪陪皇后,多让她开开心。
药王孙思邈虽然没有明说,但李世民是何等睿智的人。他马上便意识到皇后的病已入膏肓,已经无药石可治了。这句话更是无情地击碎了李世民心中的那点最后的希望,令他的情绪更加低落,伤心悲痛。
可他一肚子的心事又可以向谁去倾诉呢?又有谁能真正地听取自己这抛开一切国事,只论儿女情长的倾诉呢?
作为帝王,在普通臣民的眼中,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这样的人在普通臣民的眼中永远是圣洁无私,又怎么会,也怎么可能有那么多的儿女情长呢?
更有些大臣,一旦见帝王跟他说一些体己的话,便自以为自己是帝王的心腹,又往往恃宠而骄,做出一些越轨出格的事情来。
“一朝登基,六亲情绝。皇者寡也,帝者孤也。”直至此时,李世民才真真正正地咀嚼出这段话的意思。
所以李世民知道,他的心里话,不能随便说,更不能随便找人说。因此他便只能是一个人在这太掖池边感伤、徘徊。
李世民在太掖池边徘徊良久,众内侍见他情绪低落,心情极其不好,都是远远地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劝说。
李靖估计李世民肯定是在为长孙皇后的重病而担忧。李靖担心如果长时间这么心情郁结,必然会拖垮李世民的身体。看着李世民愁肠百结,悲伤痛苦的样子,李靖的心中甚是同情,便有心去好好安慰安慰他。他转头对薛仁贵等侍卫说道:“仁贵,你们在此好好地值守,老夫前去看看。”
李靖悄悄地来到李世民的身边,李世民却正在伤心时,并未发现。侍卫见卫国公李靖来了,想要禀报,李靖挥挥手制止了他。
“陛下。”
“陛下!”
“噢,是李爱卿。”
李靖连着轻轻地叫了两声,李世民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来,见是李靖到来,心中稍感欣慰。
几天不见,李靖见李世民眼窝深陷,面容憔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再坚强的人,也承受不住这样接二连三的无情打击啊。
“陛下,刚才臣往玄武门与仁贵说话,听报说陛下在这里踟躇徘徊良久。臣猜想陛下定是心情不好,所以赶忙过来看一看您。”
李世民听了,一脸的羡慕,又一脸的无奈。
“真羡慕爱卿,随时都能找个人聊聊心里话。可朕这心里那么多的话却……”
李世民伤心地摇了摇头,“李卿来的正好。朕现在正有一肚子的话不知和谁说呢。卿正好来了,好好地陪朕说说话。”
李靖连忙拱手躬身道:“陛下,最近一段时间,伤心事接二连三,想必对陛下打击较大。但人生无常,总是命运多舛,这又岂是人力所能改变的?臣请陛下一定要节哀顺变,多多保重自己的龙体要紧。”
李世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伤心地说道:“朕是想注意身体,可这段时间朕又哪能静得下心啊。太上皇和赵国太夫人接连薨逝,已经令朕伤心不已。而长孙皇后又接连病倒,更使朕六神无主。朕即使贵为天子又有何用,有些事还不是只能听天由命!”
李世民说到这里,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唉,本来朕已经是焦头烂额了。可有些事情皇后又偏偏与朕犟着来。她现在身体不好,朕又不好违拗她的心意。所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让朕真真地好生为难啊。正好李卿来了,快给朕出出主意,说一说朕该怎么做?”
李靖连忙躬身道:“长孙皇后向来贤惠豁达,通情达理,又会有何事让陛下如此操心呢?”
“唉!正因为她向来贤惠,诸事都为朕的大唐社稷考虑,才让朕十分地为难啊!”
李世民长又叹了一口气道:“皇后病重,卧床不起。太医和孙思邈轮番救治,但药石已不见效。孙思邈也告诉朕说只能是但凭天意了。”
李世民说到此,仰头望了望天,眼中有大颗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慢慢地滚落下来。李世民只是任由这泪水滚落,却没有用手去擦。纵是像李世民这样的千古一帝,英雄豪杰,此时也难免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李世民顿了顿,又接着说道:“皇太子承乾见他母亲大病不起,向朕请求大赦天下,并准备着度人入道,想以此恳求上天垂怜。朕也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或许天上可怜见,皇后的病能有所好转。可皇后坚决反对此事,朕再三劝说也不行,太子跪在床榻前苦苦哀告也不管用。她说自己此病是多年的病根和操劳伤心过度所致,哪是什么天意所能左右的?不能因为自己的生病之事而干扰国事,损伤国体。朕岂不知道皇后之病乃是体弱,又加上近一段时间的接连打击,伤心过度所致?但如此贤后良妻叫朕如何割情?朕若失去长孙皇后这样的贤妻良佐,朕又如何能不痛苦悲伤啊!”
李世民说话间,竟不顾李靖在身边,掩面啜泣不已。
李靖也是伤心不已,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湿润了眼眶。
长孙皇后不仅是他和红拂女一家人的知己至交,更是大唐的一代贤后。她辅佐丈夫,教育皇子,抑制外戚,奖进忠良。她每一件事无不做得非常完美,人人感服。
李靖上前一步劝说道:“陛下在心痛之时,仍要注意保重龙体。臣觉得皇后在病重之时,仍能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以国家为念,犹让人敬佩。臣觉得皇后说的话一点也没错,很有理性,于国于己都对。既不让一己之事干扰国政,也不让世人因自己的事情而妄议陛下因私废公。臣请陛下能听从皇后的劝告,以全皇后贤惠忠良之名。”
李世民此时已是泪流满面,他哽咽道:“朕知道爱卿说的有道理,也知道皇后说的有道理。可她总是想着朕和朕的江山,又什么时候想过她自己?没有了朕的爱妻,朕即使纵有这万里江山又与谁共呢!让朕眼睁睁地看着皇后日益病重,而朕却枉为天子,竟什么也做不了,你说朕这心里面怎么能不痛心呢!”
李世民说完,痛苦地摇摇头。他扶着柳枝,呆呆地望着太掖池中的一池碧水。池中数只鸳鸯成双成对,它们正在池水中相拥着快乐地理毛戏水,这更勾起了李世民的伤心事。
“唉,朕贵为天子,现在竟还不如那对鸳鸯过的快活惬意啊!”
李世民指着池中的鸟儿,伤心地说道。
李世民此时绝望的心情几乎达到了极点,他感觉自己太窝囊,太无能。以前千军万马都能轻松驾驭,刀山火海都能轻松面对,而对自己心爱的皇后的病情,却一筹莫展。
“我曾经的那么多的战功,那么多的政绩又算什么呢!若是能用这些换取与长孙皇后的百年共度,我会毫不犹豫地付出,哪怕是自己的皇位也在所不惜!”
可这些话能感动上苍吗?能真的换回他与长孙皇后长相厮守吗?
李世民一边叹息,一边自言自语,喃喃地咏道:“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井上春桃偷面色,檐边嫩柳学身轻。花中来去看蝶舞,树上长短听啼莺。林下何须远借问,出众风流旧有名。皇后啊,当年你我两情相悦,是何等的欢娱,你又是何等的娇媚如花!你看如今桃花、嫩柳都还在,却哪还有人陪朕一起观看蝶舞,倾听莺啼啊!”
李世民说罢,痛哭不已,竟忘了李靖还站在那里,独自踽踽离去。
李靖知道李世民咏唱的乃是长孙皇后早年所作的《春游曲》。
当年的长孙皇后是何等的容光焕发,青春靓丽!又是何等的知性可人,夫妇偕和!
可如今,李靖看到李世民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的样子也不由得感到伤心难过。
但除了安慰之外,李靖又能做什么呢?看着李世民因皇后的病情而心痛,孤独悲伤的离去,李靖也是怅然心伤,泪湿双眼。
贞观十年六月(636年),长孙皇后在苦撑了数月之后,崩逝于太极宫立政殿,终年三十六岁。
长孙皇后之死,朝野震惊,举国哀恸。
李世民更是悲伤不已。他遵从皇后遗愿,葬事从简,营山为陵,是为昭陵。
长孙皇后去世后,李世民伤心至极,多日不愿理朝视事。众人都很着急,怎么劝谏也没有用。
魏征上书苦谏道:“皇后崩逝,陛下思念乃是人之常情。皇后逝世举国同悲,国人都痛心失去一位贤后。可皇后已逝,大唐江山还要继续啊。陛下不是一个凡夫俗子,而是一国之君,不能一日而废朝政。况陛下对皇后已经极尽哀荣,累赠谥号‘文德顺圣皇后’,如此尊荣亘古未有。皇后若地下有知,也一定心安矣。望陛下以国事为重,节哀顺变,这才不负长孙皇后的临终期望啊。”
众臣们越是规劝,李世民便越是难过,对爱妻的思念反而是越发汹涌难以自控。及至于他虽然临朝视事,却仍然心神恍惚。以至于他在朝堂之上,都情不自禁地向大臣们倾诉自己在丧偶之后,忧伤难抑,食不甘味,彻夜废寝的悲苦情境。
陛下如此魂不守舍,痛苦悲伤,又如何能处理朝政呢?众人无奈,便又都纷纷来找李靖。
他们知道李靖与李世民的特殊关系,让他去劝劝陛下。李靖心中也是难受,但知道李世民确实不能再沉迷于伤妻之痛中,要早日醒来。但他又不知从何劝起,一直无法劝说。
一日,李世民邀他进宫,二人同上层观。
这层观仍是李世民专门为了长孙皇后,在宫中特意修建的一个高台。长孙皇后入葬昭陵后,李世民久久无法释怀。他为了缓解思忆之苦,便在宫中建起了一座高高的层观,让他可以在这里远远地眺望亡妻的陵墓。
李世民携着李靖登到层观的最高处,指着远处层岩叠嶂,巍峨挺拔的九嵕山方向,无限失落地对李靖说道:“李卿,你看!就在那九嵕山上!皇后的昭陵就在那儿!你看到了吗?就在那儿,前方那就是长孙皇后的昭陵啊?”
李靖茫然四顾,失望地说道:“臣老眼昏花,实在是看不见啊。”
李世民一听急了:“怎么会看不见呢!你看,就在那儿!你顺着朕手指的方向朝前望啊,那就是昭陵啊!”
九嵕山与长安城相去有五、六十里地,远远望去,只是一座拔地而起,巍峨起伏的山峦而已。即使是火眼金睛能望尽天涯的人,又如何能看见营建于山中的昭陵呢?但李世民却指的真真切切,仿佛长孙皇后的昭陵就在他的眼前。
“现在陵墓正在营建,有点委屈皇后了。等到朕百年之后,那里就是朕和皇后共同的归宿。到那时候,朕与皇后又可以闲话家常,共谈国是了!”
李世民说着说着,忧伤不能自抑,竟又不自觉地流下泪来。
“怎么了?难道卿还是看不见?你看,就在那半山中,朕看的却是真真切切的!”
李靖知道李世民思念皇后心切,以至于满眼所见都是皇后的昭陵了。他见李世民着急,这才有些惶恐地说道:“什么?原来陛下说的是皇后的昭陵啊,臣还以为陛下天天登上层观,望的是太上皇的献陵呢!”
昭陵是长孙皇后的陵墓,献陵是太上皇李渊的陵墓。在中国那个以孝为先,“夫不祭妻”的时代里,李世民此举确实有违礼制。
“朕……朕……,唉呀朕已经是这样了,卿就不要再责备朕了。皇后与朕虽不是青梅竹马,却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她遽然离去,叫朕如何不心痛啊!”
“陛下,请恕臣妄言之罪!”
李靖也双眼流泪,躬身对李世民恳切地说道:“陛下,普天之下,大唐所有子民之所以那么爱戴长孙皇后,是因为长孙皇后一直以来以陛下为重,以国事为重。她从来不因己、因亲而废公。长孙皇后崩逝时还遗言要求薄葬,希望不起坟茔,依山为陵。她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后都为大唐着想,都为陛下您着想,难道陛下还不懂皇后的良苦用心吗?”
“朕……朕真的是久久不能释怀啊!老天又何必让朕这么孤苦零丁地苟活于这人世间,而不让朕与长孙皇后同去呢!”
李世民明白李靖的用意,让他不要因只顾及思念亡妻而忘了父亲,而忘了大唐的江山。此时,前情旧念突然全都涌上心头,令李世民一下子难以抑制情绪,伏在层观的扶栏上痛哭不止。
“陛下,太上皇故去了,长孙皇后也已经故去了。但生活还要继续,大唐的国运还要延续。陛下,越是在这个时候,陛下越应该坚强啊!”
李靖在李世民的旁边小心地劝慰着。
“陛下,若是您沉浸在悲伤之中不能自拔的话,您说,长孙皇后的在天之灵又如何安心呢?若是让她见到陛下伤心费神以至于此,那长孙皇后以前的所有努力不都是付之东流了吗?”
“李卿,你……你是知道的!朕……朕实在是放不下啊!”
李世民越哭越伤心,竟至嚎啕,全然不顾李靖站在自己的旁边。
也只有在李靖的面前,李世民才能完全地放任心情,展现那个儿女情长的真性情。
痛哭良久之后,李世民这才哭着下令拆掉了层观,慢慢调整情绪,重新复朝理政。
不久,李世民改封李靖为卫国公,授濮州刺史。考虑到李靖足疾严重,行动不便,许他不用上朝,有事奉诏即可。李靖的两个孩子也都在朝中为官,李德謇官至从四品下将作少监,李德奖也另有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