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和李靖见有人进来,便都停下话来。杜淹见李世民的脸色很难看,眼中还隐约有泪痕,颇为惊讶。但他也只是稍稍有些疑惑后,马上脸上就恢复了常态。他的那种惊讶和疑惑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不注意的话,别人很难发觉。
在官场混的熟的人,并经历过坎坷和波折的人,总是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一点也是政治成熟的人,在官场上的生存之道。
杜淹进来后先向李世民施礼后,又与李靖见礼。
李世民见他手捧一沓子文书,便好奇地问道:“杜参军,这些都是什么?”
杜淹拱身说道:“回殿下,这是朝中众大臣讨论迁都之事的文本奏章。刚才宫中派人把这些都送了过来,并传下陛下的旨意。说是让殿下把这些奏章看一下,拿出一个具体的意见。陛下要在明天朝堂之上讨论此事,也好最终决定下来。”
李世民点了点头,对杜淹说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杜淹把手中的文书放到几案上,拱身向李世民和李靖致意,告退出去。
李靖望着杜淹的背影,对李世民说道:“殿下,这人就是当年郑国王世充的吏部尚书杜淹杜执礼(杜淹字执礼)是吧?”
李世民笑着说道:“正是,当时郑国落败后本欲处死,还是他的侄子杜如晦不记他杀兄之仇而向我苦苦相求才免死。后来他经房玄龄的引荐,便进了我的天策府。我见他颇有才华,便任命他为天策府兵曹参军、文学馆学士一职。”
李靖知道杜淹这人,当年他在王世充手下颇受器重。因他的侄儿杜如晦身在唐营,他为了表示自己的忠心,竟陷害杜如晦,致使杜如晦的兄长被杀,弟弟遭到囚禁。王世充兵败被俘后,杜淹作为郑国高官,被定为死罪。是杜如晦苦苦哀告得免,没想到他在这天策府中又干得风生水起。李靖在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秦王李世民确实是善于发现人才,并善于用人。
“喏,李兄你看,”
李世民说罢用手一指几案上的那一摞文书,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大摞文书,又一大烦心事来了!”
“殿下乃是无坚不摧的人,又有什么烦心事能让殿下这么上心?”
李靖见李世民情绪刚刚平和,不想让他再陷入烦恼之中,便笑着说道。
“什么烦心事?他们这又开始闹么蛾子了,又闹着要迁都了!你看,父皇把迁都一事给推过来了,这几天我也正为此而烦心呢!”
“迁都?”
李靖听了一脸的迷惑,不解地问道。
“为何要迁都?长安城不是好好的吗?”
“唉!”
李世民又叹了一口气,脸色变得有些凝重。
“李兄一直在南方经略事务有所不知,这段时间突厥颉利可汗(颉利可汗,姓阿史那氏,名咄苾,是东突厥可汗启民可汗的第三子,始毕可汗和处罗可汗的弟弟。始毕可汗和处罗可汗去世后即位。笔者注)一直与我大唐交恶。他屡次协同铁勒、薛延陀等诸部南下袭击北方边城,严重威胁长安的安全。是以有大臣向父皇上表称:‘只因为府藏子女金帛都在京都,故而突厥前来入侵。假若烧掉长安而不建为都城,那么胡人自必停止入侵。’父皇竟信以为真,派遣中书侍郎宇文士及巡行山南,寻找可以居住的好地方,即想迁移京都。很多大臣认为不妥当,然而终究不敢犯颜直谏。我是坚决不同意迁都,我曾对父皇言道,‘国都是一国之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是龙脉所在。怎么能说迁就迁呢?’父皇听了却不以为然。我便又对父皇说道:‘霍去病,是汉朝的将帅啊,还立志消灭匈奴。儿臣惭愧位列封王,却看着胡人入侵不止,竟然令陛下动议迁都避祸,这是儿臣没有尽好臣下的责任。希望陛下给儿臣机会,儿臣一定能打败那个颉利。假若儿臣在一两年内不将他捉住,父皇再议迁都之事,儿臣再也不敢反对。’”
“是啊,迁都一事非同小可,一定要慎之又慎。一旦真的迁都了,即是向突厥示弱,则潼关以西的关中地区将尽入胡手矣!”
“是啊,我也这样向父皇苦谏,可奈何此时太子却说:‘当年樊哙曾豪言率领十万兵马打败匈奴人,结果却败得一塌糊涂,并差点害死汉高祖刘邦。怎么听秦王的话总觉得和樊哙的情形相似呢!’我对父皇言道:‘各人面对的情况各有差异,用兵的方法也不相同。樊哙那小子怎能与我们相比呢!请父皇放心,不超过十年,儿臣一定能够将漠北地区平定下来。若儿臣没有这能力,也决不敢在父皇面前凭空妄言!’”
“殿下您既然都说到这种地步了,陛下又是怎么定夺的?”
“唉,哪有什么定夺啊!要是有定夺,也不会还派人送这么多的奏折到我这里了!我后来听说太子与嫔妃竟诬陷我说是‘虽然突厥屡次在边疆上为祸,但只要他们得到财物就会撤退。秦王假托抵御突厥的名义,实际上是打算总揽兵权,成就他篡夺帝位的阴谋罢了!’父皇为此大发雷霆,哪还能听进去我说的话呢!所以现在我是左右为难,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故而为此非常焦虑。现在父皇又把这些文书推到我的面前,叫我如何是好?正好李兄在此,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靖沉吟了一会,说道:“殿下,迁都乃国之大事,不可不慎重。如果仅以突厥屡次犯境,边境有战事就议迁都,未免有些轻率。一旦迁都,突厥必轻视我大唐,以为我弱,那么不管都城迁到哪儿,突厥的威胁就将推进到哪儿。如此一来,丧师失地不说,边境也将永不得安宁。说不定国都迁到哪儿,哪儿就又成了边境了。突厥屡次犯我边境,对于我朝确实一个非常大的威胁,但这个威胁暂时还不是致命的。当年薛举强大,威胁长安,刘武周猖獗,震动京师都没有迁都,何况今天呢。”
李世民听了点了点头,说道:“可这突厥不灭,终究是个威胁。我想倾全国之力,与突厥一战,彻底解决这个威胁,保长安的安宁。”
李靖听了笑了笑,说道:“突厥终是一个威胁,他屡次支持叛逆,扰我大唐。时刻与我大唐为敌,必定要除之。但属下认为,现在还不是与突厥决战的时候!”
李世民听李靖如此说,有些纳闷,“哦,为何呢?现在我大唐四海已基本平定,宇内太平。现在正是我大唐与突厥一战的时候,李兄却为何认为不可呢?”
李靖有些担忧地说道:“殿下,我大唐虽然四海皆已平定,国内安宁。但朝廷连年征战,国家未有休养生息,国库空虚。属下此次南征北归,即发现虽然朝廷在想方设法恢复生产,安定民生,但处处仍然是田地荒芜,经济凋敝。而突厥这几年一直在养精蓄锐,实力不降反增,这也是他敢于连年犯我边境的原因。以我大唐现在的实力看,我们目前还不足以与之一战。当然,这只是属下不赞成与突厥决战的第一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
“对,还有其它!”
李靖说到此,专门看了看李世民的反映。看他听的很认真,并不住地点头,才又继续说道:“还有其二,我大唐看来是四海升平,但很多地方都是刚刚平定,朝廷的恩泽还未远播,根基还不牢固。前次我们刚平定了窦建德,结果刘黑闼、徐圆朗趁势造反就说明了这种情况。今次属下从南方北归,经过江淮地区。看到江淮地区目前群龙无首,政局混乱,属下觉得完全有复叛的可能。如果现在与突厥一战,而江淮地区趁势叛乱,则必将对我大唐呈南北夹击之势。若各地新归顺地区再有风吹草动,则我大唐便会危机四伏。所以属下以为目前还不是我大唐与突厥决战的时候。”
“江淮不稳?有这回事?”
“对,这是属下亲眼所见。”
说到这里,李靖便将自己在丹阳的所见所闻,以及一路上与“黄河四老”斗智斗勇的事情详细地向李世民作了汇报。
“还有这事?”
李靖郑重地点点头。
“确有这事!这事要不是属下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也断不敢相信!”
李世民起身拱手对李靖说道:“世民在此要感谢李兄,要不是李兄及时处置,世民说不定又要遭小人的暗算了。”
李靖连忙起身拱手道:“殿下言重了!殿下被暗算,必然动摇我大唐的根基,引起一场更大的混乱。此事正好让属下遇到了,又岂能坐视不管。只不过攘外必先安内,国内内乱不止,根基不稳,又如何能打败突厥呢?”
李世民听此话,一拳砸在几案上,恨恨地说道:“我大唐受突厥的气太多了,不能彻底消灭它,真是难解我心头之恨!”
李靖安慰李世民道:“殿下也不必着急,那些貌似强大的跳梁小丑都一一被我们消灭了,彻底打败突厥也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有些事情就要从长远眼光去看,一时不能强求,所以殿下也不必焦虑。长安是我大唐的国都,是国之根本,国之龙脉所在,属下也认为千万不能随意迁之。属下以为殿下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提防江淮地区叛乱,扰乱大唐。在属下观来,东突厥内部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属下建议朝廷不妨可以效仿当年隋文帝的一些策略。当年隋文帝就是通过广施“离间计”而使原来统一的突厥分为东西两部的。今天我们也可以照原方抓药,对东突厥以伐谋为主,多施离间之计,使之相互猜疑以便徐徐图之。”
李世民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了开来,拉着李靖的手笑道:“只要有李兄在身边,就能对我有很大的帮助。听了你的一席话,我知道下面该怎么做了。”
李世民说完又叹了一口气说道:“关键是现在我怎么说都不行。劝,说我想贪功,想总揽兵权;不劝,迁都之事又是动摇国家根本之事,确实又不能不劝。这……这让我是着实左右为难啊。”
“殿下之忠心,可昭日月,属下认为陛下迟早会理解的。不管怎样,殿下的见解和说话的份量还是不同一般的。殿下切不可因陛下一时之误解而影响了国之大事。只要殿下尽心去做,相信陛下和众大臣心中还是有一杆秤的。”
李靖见李世民又有些踌躇,便又温言安慰秦王李世民道。
李世民听了此话,愁眉顿解。他也恳切地说道:“有李兄在,我们可以在一起说一些知心话。李兄的一席话,让我心中的愁云顿散,心情好多了。”
“殿下过奖了,其实殿下对迁都之事内心早有打算。靖只不过只是帮殿下参谋参谋而已,哪里谈得上什么帮助呢。”
“是吗?”
“是的!”
“哈哈哈哈!”
两人说罢互相对望了一眼,皆抚掌大笑了起来。
秦王留李靖在天策府吃了晚饭,李靖又向李世民详细介绍了此次南征的情况,还特别表扬了苏定方的表现。他们两人觥筹交错,畅叙别情,尽醉方归。
夜里,长安城已然宵禁了。李世民便让家人拿天策府的腰牌送李靖回府。
第二天,李世民即在朝堂上反复陈情,论述迁都的种种弊端。李世民的话,逐渐得到一众大臣的支持。李渊见李世民说的有理,便也只好暂时放下了迁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