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小心打开《伏虎心经》,只见扉页上写着三段话,第一段话是为佛家偈语:即心即佛,非心非佛。李靖不是佛门中人,对于佛家的偈语,看得似懂非懂。李靖抬头朝慧文大师望了望,慧文大师只是笑而不语。
李靖又继续朝下看,第二段话乃是《孙子兵法》中的语句: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因形而措胜于众,众不能知。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故其战胜不复,而应形于无穷。夫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趋下,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敌而制胜。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
对于这一段话,李靖深谙于心。只是他想不通大师为何要把兵法上的语言,记录在这个地方。
“或许大师乃是军旅出身,一时兴起而记之吧。”
李靖思想及此,虽是好奇,也未深究,只是继续往下读去。
而第三段记录的则是慧文大师的话,李靖也是读之虽有体会,却也是似懂非懂。
慧文曰:武学一道,在于随形就势,不拘泥于一招一式,若拘于一式则无神,失于随心则不至。故兵无常形,武无常势,功无常法。
李靖看罢扉页,面有微红,对大师道:“晚辈惭愧。这第一页上的三段,第二段乃是孙子兵法上关于虚实的论断,晚辈幼时曾学过一点,略懂一二。第三段是大师所言,晚辈也能大略领会其意。只是这第一段乃佛门偈语,晚辈却参悟不透,还望大师指教。”
慧文大师点点头,笑着说道:“三段虽是各家所云,其实乃是一理也。以施主之聪慧,定能领悟。这‘即心即佛,非心非佛’乃是《金刚经》上的语句。我辈向佛之人,讲究顿悟。所谓念佛,无外乎是消除种子,修行至无我。但世间却有修佛之人,只是拘泥于佛的形式,而不明佛之要义。他们一味苦修,过份执着,犯上‘知障’之弊,陷于‘执迷不悟’的境况。他们修行时因执着而沉陷,因不悟而痛苦不堪,极需猛省顿悟过来。所以要学会用真心,心即是佛。‘非心非佛’就是要破除执着,不被心缚,不被佛缚。”
“破除执着,不被心缚,不被佛缚?”
李靖反复地咀嚼着大师的话,思考着话中的深义。李靖是何等聪慧之人,听大师所言,心如明台,轻轻加以拂拭即明要义。
“大师,佛法高义,确是晚辈这样的凡人难以深悟。但经大师这一讲解,晚辈似乎已悟得一二。”
李靖高兴地对大师道:“所谓‘即心即佛,非心非佛’,是指随心修为,不拘泥于形式。与大师所言‘兵无常形,武无常势,功无常法。’是不是一个道理?”
大师含笑点头,“善哉,善哉。施主有慧根,定有所悟。这《伏虎心经》共有六式,施主可回房自己慢慢参悟,若有什么疑问施主可随时过来与老衲一起研讨。”
这《伏虎心经》不厚,只有十数页。内中文字都是大师以小楷书就,绘文图形也非常的雅致。随手翻来,隐隐还有墨香,扑面皆是禅意。
李靖听大师言罢,乃起身拜曰:“是,晚辈先回房仔细揣摩,若有疑问再向大师请教。只不过总共才有六式,晚辈觉得应该不难。”
慧文大师只是笑而不答,边笑边看着李靖走出了房间。
回到自己的房间,李靖细心参研《伏虎心经》。
这《伏虎心经》共记有六式,分为“呼吸心法”、“虎踞式”、“撩掌式”、“猛虎下山”、“神龙摆尾式”、“气冲斗牛”。前一式为内功心法,后四式为步法和掌法。每式又有六式的变化,这样便又化为六六三十六式。每掌又参差变化,以至幻出无穷。
李靖到这时才知大师所笑何为。原来是学得越多,越觉这六式之中变化无穷,不知要有多少时日,方能探索到其中的全部奥秘。
一旦打开这武学的殿堂,才知学问之广博。李靖再不敢怠慢,赶紧敛容正心,认真研读比划。他越比划,越深入,才知每招每式之间越难。仅仅第一式,李靖就又看又比划弄了半天,方觉窥知其理一二。而若要把这第一式中的各个招式融会贯通,却又更难。
话说李靖一个人在自己的房中专心练功,虬髯客与红拂女闲着无事,便在寺中一起散步。红拂女好奇地问虬髯客早上干什么去了,连早饭都没有来吃,虬髯客只是笑而不答。
他们在寺中散着步,看到寺僧们各忙各的事。有的在打扫寺院,有的在挑水做饭,还有的在导引香客。各人工作做得井然有序,有条不紊。他们还看到有一群僧人在一块空地上习武强身,闪转腾挪,呼喝有声。现在身逢乱世,寺庙也要训练武僧,以寻求自保。
红拂女心中一直有一个迷团没有解开,此时正好趁散步的时候问一下虬髯客。
“三哥,我有一事不明,想问一下三哥。”
红拂女侧过头来,望着虬髯客说道。
“是今天之事吗?若是今天锻刀之事你就不要问了,呆会你自然就明白了。”
虬髯客很神秘地笑了笑,好像藏着什么宝贝,一定要等到最后一刻才献出来似的。
“不是今天之事。是那天在长安刑场之上的事。”
红拂女摇摇头说道。
“哦?那天刑场之事?”
虬髯客先愣了一下,然后才会过意来。他略一沉吟,笑着说道:“我知道小妹心里面憋不住,肯定迟早是要问我的。好吧,现在就我们兄妹二人,小妹有什么事但讲无妨,三哥一定知无不言。”
“那天……那天在刑场之上,眼看刽子手就要动手杀靖哥哥了。当时的情势已经相当危急了,可三哥为什么一直拉着小妹,不让小妹去救人呢?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小妹担心得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吗?”
红拂女现在提起那天法场之事,仍然心有余悸。
“哦,是这个事啊。”
虬髯客望着红拂女,也心有余悸地说道:
“那天何止你担心的要死,三哥我也紧张得心都蹦到嗓子眼了呢。但是不到最后一刻,我还不想动手。”
“为什么呢?”
红拂女相信以虬髯客的为人,他绝不会是一个见死不救的人。特别是在面对被绑在法场上的是自己的夫君,也是虬髯客相见恨晚的知己朋友的时候。那么他当时之所以拦着自己,肯定是另有原因。
“小妹,你有没有想到,那天我们一旦动手,就意味着你和你靖哥哥就彻底和李渊父子翻脸了!”
“翻脸?”
“对,翻脸!那天早上我们已经去找过李世民了,他也确实答应我们要救你靖哥哥的。我相信他的为人,应该是能说到做到的。况且那天如果我们贸然冲上去救人,那就等于你们和李家父子彻底撕破了脸,今后就再无回旋余地,将来基本上就只能是做敌人了。”
“噢,是这样,我明白了。”
红拂女点了点头,“幸亏那天稍等了一下,要不然真不知道最后该怎么收场呢!可万一那李氏父子不讲信用,真的把……”
“是的,当时我也确实非常担心,紧张得不得了。另外即使我们把李兄弟救下来了,但要全身而退逃出长安的话,我想也比较难。所以不到最后时刻,我还不想让你们和李世民他们闹翻。说实话,那天我也很紧张,但是我相信凭我们的实力即使在最后时刻也能救得下李兄弟的,即使拚个鱼死网破。所以当时虽然情势紧张,但我就一直忍着没有让你动手。不过小妹放心,如果到情势危急的时候,即使拼上三哥的性命也要救下你靖哥哥的!”
“多谢三哥!小妹当时之所以能忍着没有动手,也是因为充分相信三哥的原因。小妹知道三哥是一个完全可以依靠的人!”
红拂女见虬髯客这么说,她感激地笑了笑。她知道三哥的这句话是发自于内心,如果到最后真要出手硬拚,三哥也绝不会有一点犹豫的。
“我们相识就仅仅一天,你就那么肯定三哥是一个完全可以依靠的人?万一……”
虬髯客朝红拂女笑了笑,有些诡秘的问道。
“是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心中就是那么肯定,而且没有一点担心。”
“那三哥倒要好好的谢谢小妹了!能对三哥以性命相托,这种信任,让三哥觉得很是高兴和自豪。说实话,三哥对你们夫妇两人,也有同样的感觉。要不然也不会为了你们又是打铁,又是跑腿的了。”
虬髯客见红拂女对自己这么信任,心中也确实幸福。
“这段时间靖哥哥能有这么多的际遇,多亏了三哥了。小妹在这里要好好谢谢三哥。”
“你看说着说着就见外了吧?我们是兄妹,我和李兄弟是知心之交,何必拘泥于这些呢!”
“三哥说的对,倒是小妹太有些俗套了。”
说到这里,红拂女向虬髯客歉意地笑了笑。
过了一会,红拂女又接着问道:
“三哥,只是小妹还有一事不明。就是我怎么也搞不明白李世民那天的行为。那天早上李世民他明明答应了我们,而且那天他是和我们一起从潼关回来的。我们也明明是看着他进了唐王府。他也肯定明知道靖哥哥被押往刑场即将斩首之事。可小妹就是想不通,为什么那天他出现在刑场上却好像只是偶然路过,碰巧救了靖哥哥呢?”
虬髯客听到这里,沉吟了片刻,说道:“小妹啊,你可能有些太单纯了。”
“单纯?难道这……这里面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是啊,这里面的玄机太多了!”
“不就是去救一个人嘛,却偏偏要绕那么大的一个弯子!这……这里面还有什么玄机?”
按照红拂女的思维,李世民这么做她确实想不通。本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为什么要做得那么复杂呢。而且这种复杂,是在以李靖的生命作为赌注的。万一搞砸了,岂不是让自己的靖哥哥白白地搭上了性命?
“这里面能藏着什么玄机呢?”
“小妹,不止是你单纯,就连三哥我也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
“想得太简……简单了?”
“对!想得太简单了。说白了,这就是政治权谋。”
虬髯客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严肃。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似乎他的肩上压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他要轻轻地把它搬起来然后再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以免这块大石头砸到自己的脚似的。
红拂女静静地站在那里,默默地望着虬髯客,等他把话说完。
停了一会,虬髯客才又继续说道:“李世民他要亲耳听到李兄弟向他求救,这样李兄弟就等于欠了他们一份人情。今后凭李兄弟的为人,肯定是要信守自己的承诺,对李家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另外他这么做,也等于是保全了他父王的面子。这是你靖哥哥在求他和他的父亲,而不是他和他的父亲李渊以你靖哥哥的性命相要挟。也许……这可能就是古人所说的所谓做帝王者的御人之术吧。”
“御……御人之术?”
红拂女听了之后,感觉似懂非懂。但她在内心里总是觉得在自己的靖哥哥生命处于危险境地时,他们李家父子还在玩弄什么权谋,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权谋?御人之术?难道这些都比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
红拂女在心中反复地掂量着这几个词的轻重。她怎么也感觉不出,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
“但这种情况就实实在在地在靖哥哥身上发生了!”
想到这里,红拂女的心陡然一颤。她顿时感觉好像隐隐看到在政治表象后面藏着什么东西,而这种东西很可怕。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一时也说不出来,只能意会却不可描述。但这东西她却明明白白地感知到。它非常的阴暗诡秘,非常的阴森恐怖,像是有一天会突然把她和靖哥哥一起吞噬似的。思想及此,红拂女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
虬髯客看到红拂女站在那里发呆,知道她还在那里思索着自己刚才对她说的话。过了一会,他才提醒红拂女道:“小妹,这事本来三哥不想对你说的。但既然你今天问了,我也只好对你说了。不过,今天的话你最好不要对你靖哥哥讲。”
“我知道了,三哥。我估计我要是讲了的话,靖哥哥心里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红拂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时她的心脏又“呯呯”地跳个不停,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不知不觉间充塞着她的胸膛。
“我和靖哥哥想事做事,确实太单纯了。我们心里只想着忠君报国,只想着为民请命。这种政治权谋和算计,是自己和靖哥哥怎么也估计不到也理解不了的。”
“一旦涉入政治,就总感觉有一双眼在那里死死地盯着你,有一双手拿着刀剑随时地指向你,稍有不慎,即遭算计。对了,慧文大师不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吗?他只求忠心报国,招谁惹谁了,最后却还是落得这样凄凉的下场!”
“也许这事永远都不要让靖哥哥知道的好!”
此时红拂女自己也不敢再往下想,因为越往下想,她越觉得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