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当见李靖有兴致听,便来了精神。“当初我们在瓦岗寨的时候,大家在邢国公的带领下,众人同心同德,共抗暴隋。我们整天大鱼大肉的快活无比,倒是十分地逍遥自在。”
李靖暗中瞥了一眼李密,见王伯当说到这些的时候,可以明显看出李密脸上颇有自得的神情。只是这神情,李密小心地忍着,在李靖面前不便过于张扬而已。
“在下记得有一天,一个颇有些名气的江湖相士来到瓦岗寨,在下便与他同游瓦岗寨。说巧也巧,我们正好路遇邢国公巡察军营。那江湖相士见到邢国公后突然大惊失色,跪倒就拜,行君臣大礼。众人惊讶不已,忙问其故。那相士十分惶恐地说道:‘本来天机不敢泄露,只是众人动问,某不得不说。在下观魏国公(皇泰主曾封李密为魏国公)玉树临风,气宇轩昂,相貌魁伟,谈吐举止非同常人,乃是真龙天子降临也。’他还说难怪世人流传‘李氏当有天下’、‘十八子,有天下’这些谶言。原来真龙天子就在此地啊!当时邢国公与诸人听后都哈哈大笑,觉得好玩。在下记得邢国公当时还赏了那江湖相士二十两黄金呢。老师,您说有这事没有?”
“伯当,休得胡说八道!”
李密听王伯当说此话,脸上顿时勃然变色,大声喝斥王伯当道:“我等都是大雅之士,岂能相信那些江湖术士的话?江湖相士说的都是一些骗人之话,无外乎是逗人开心,骗取一些钱财而已。难道我辈英雄,还能把这些江湖术士的骗人之言当真?当时我之所以赏他黄金,无非是为博大家一乐而已。谁不知道当今陛下才是真命天子,以仁德驭天下。伯当,如今我辈既然已投奔了朝廷,陛下宽以待人,对我等恩同再造,你怎么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此话以后再不许乱讲,以免引起猜疑,招来杀身之祸!”
“是是是是,伯当知道了。”
王伯当唯唯诺诺,赶紧起身谢罪。他赔着笑脸说道:“李将军不是外人,与邢国公乃是同宗同族。酒席上讲此事,也不过是为了博大家一乐而已。李将军你说是不是?”
王伯当坐下后似有不服,又低声嘟囔道:“这也不是学生一个人说的。想当初我们瓦岗全盛之时,东到海滨、泰山,南到长江、淮河,哪个郡县不派使者上书欲归附邢国公?像窦建德、朱粲、杨士林、孟海公、徐圆朗等当世豪杰不都曾派人向邢国公上书,劝说邢国公登皇帝位吗?说句不好听的话,即使是当今陛下当初不也是曾派人劝公早登大宝吗?”
“王伯当,此一时彼一时也,你怎么老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越说越离谱了!如果你再说这样忤逆不道的话,我就当真要把你交给陛下处置了!”
李密见王伯当越说越不像话,厉声叱责道。王伯当见李密生气,连忙噤声不敢再言语。
李靖听他们说的话,觉得越来越感到心惊肉跳。他能看不出来这是他们师生故意在他面前唱的双簧,一红一白演给他看。今天李密之所以请他来喝这场酒,用意很明显,就是想拉拢自己,培植势力。
很明显,李密投奔李渊,是迫不得已而一时隐忍而已!
李密还有野心,而且野心还不小!
他为什么要找到自己呢,难道仅仅是仰慕自己的才华?
肯定不全是!
他觉得自己以前曾经坚决反对李渊起兵,是李渊的生死对头,认为自己如今依附于李渊也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是以他觉得自己有被拉拢的可能!
李靖想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凛。怪不得当初李世民极力推荐自己守潼关的时候,李渊坚决不答应。这一次征讨薛仁杲取得大捷后,李渊却对自己不赏不罚,原来在李渊的心中,可能也有与李密一样的想法!
自己实际上一直生活在众人的猜忌当中!
树大招风!
现实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的残酷!当你被猜忌的时候,你的能力越大,你的处境其实就越危险!
李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了,再喝的话,不知下面还要说出什么样的话来,于己于别人都非常的不利。于是他假装有醉意,手扶着头摇晃着身躯起身说道:“邢国公、王将军。在下实在是不胜酒力,已然头昏眼花。王将军刚才说什么,在下倒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在下已是酒醉,不能再喝了。”
“诶,这才吃了几盏,李将军就醉了?”
王伯当赶紧站起来,一边拉着李靖的胳膊让他坐下来,一边说道:“难得有机会和李将军聚一聚,酒还没尽兴呢!大家尽兴而酌,不醉不归。”
李靖知道这酒不能再这样喝下去,如果再这样喝下去,不知还要生出什么样的事端来。他正欲起身告辞,没想到李密训完王伯当后,突然叹了一口气,两眼竟流下泪来。
李靖讶然,不解地望着李密。见李密如此,他此时也不好贸然提出道别。
只见李密喃喃自语道:“不过现在回想起当年在瓦岗的时光倒确是让弟非常的怀念。当时弟的手下良将如云,像秦琼、单雄信、程咬金、徐世勣等人,还有弟这个学生王伯当。他们个个骁勇,都是号称‘万人敌’的人物。他们中的任意一个,放在今天都能独步天下,都是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人。弟当时麾下千军万马,皆是虎狼之师,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没想到却大意失荆州,一着不慎输给了奸人王世充!现在想来仍然是恍如梦中,感慨良多啊!”
李靖听了李密说出这样的话,有些惊讶,一时倒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是啊,现在单大哥、秦二哥、程三哥等人都还被困在恶贼王世充那里。徐世勣将军也与我们天各一方,使我们兄弟不能团圆。邢国公当初也是一时大意,乃至铸成这千古之恨啊!”
王伯当见李密眼中含泪,竟也流下泪来。
“当初我们瓦岗军若能有李将军这样的人在军中,帮邢国公运筹帷幄,那我们又何至于会出现这样的败局呢!”
李靖连忙拱手道:“王将军谬赞,在下哪有那样的能耐。世事无常,祸福难料,人生难免起伏跌宕。胜败也乃兵家常事,这些也都是过往之事了,邢国公和王将军又何必对此耿耿于怀呢!”
“唉,酒一上嘴,话就说多了。古人云‘喜时不诺,怒时不争,哀时不语,倦时有终。’可谁又能实实在在地做到呢?人一到动情时,再加上三两杯酒下肚,就禁不住会吐肺腑之言啊。”
说到这里,李密突然伸手过来抓住李靖的手,诚恳地说道:“李兄,我们是同宗同族的兄弟,大家一起敞开心扉谈谈心。弟万一有什么话说过头了,请兄千万不要在意。”
李靖轻轻地把手抽回来,笑着安慰李密道:“既然是兄弟在一起,只须大口喝酒,大口吃菜,一起快快乐乐地过逍遥日子,何必说那些伤心的事呢?何况自从邢国公归奔大唐以来,陛下待邢国公也不错,公又何必念念不忘过去而徒自神伤呢?”
“唉!古人云‘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李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比感伤的说道:“想当初弟在瓦岗的时候是何其豪迈辉煌,呼风唤雨,指点江山,至今思来还觉荡气回肠!哪似现在,寄人篱下,夹着尾巴做人,不能得酬弟胸中的壮志啊!”
李密又伸手抓住李靖的胳膊说道:“李兄,弟心中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说的话,又如梗在喉,不吐不快。”
李靖只是沉默,没有回答。他想把胳膊从李密的手中轻轻地抽回来,但李密抓得很紧,让他一时不好抽回。他知道李密下面的话会说什么,但他希望李密永远不要说出那句话来,免得大家都很尴尬。
王伯当见李靖没吱声,忙圆场道:“老师,李将军乃是自己人,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老师有话就说在当场,何必吞吞吐吐的呢?”
李密用眼望着李靖的眼睛,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说道:“李兄,假如,弟说的是假如啊。假如有一天弟能够东山再起,重新放马天下,逐鹿中原的话,李兄能不能助弟一臂之力?李兄现在反正在大唐也不受待见,一个小小的三卫,又岂是兄的宏图大志?有功不受赏,有志不得酬,如此窝囊,又岂能成为英雄男儿的桎梏?方今天下,仍是我辈大有作为之时。兄不如和弟一起,我们兄弟二人同心合力,再加上暂时屈居王世充那里的几位兄弟,弟相信我们一定能纵横天下,干一番大事业的!”
李靖最担心的话,李密还是说了出来!
这种话,这种场合!以及自己和李密、王伯当这样特殊的身份!
不管是哪一点,稍有不慎,都极有可能为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李靖伸出左手稍一用力,硬是把李密的手掰开,把胳膊从李密的手中抽出来。
李密见李靖突然用力,把胳膊抽了回去,他愣了一下。但此时李密仍然不死心,心中还是抱着一点点的希望。他的双眼此时仍然是满怀期望地望着李靖,期望李靖能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李靖避开李密那炽热的目光,佯装酒醉,站起来拱手笑道:“邢国公,你看,我们三人喝得都有些多了,天南海北的谈来谈去,李靖都不知道说到哪了。”
李靖又转头望了望窗外,见外面天色已晚。透过朦胧的窗纱,看到外面竟飘飘扬扬地下起雪来了。他于是拱手对李密和王伯当说道:“今日在下能与邢国公、左武卫大将军一起饮酒,实乃靖三生有幸。现在天色确实不早了,过一会儿可能就要宵禁。在下又实在不胜酒力,所以请邢国公和大将军能准许在下告辞回家。”
李密和王伯当两人对望了一眼,眼中均流露出非常失望的神情。
李密也站起身来,身体有些摇晃,要不是用手抓住桌角,好像就要跌倒似的。他有些歉意地赔笑道:“李兄你看,弟只顾劝酒,李兄倒没喝怎么样,却把弟自己给灌醉了。酒一喝醉,这说话都不经脑子,胡侃乱侃的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好在李兄不是外人,请李兄千万不要在意。不过今天我们兄弟难得一聚,我们再聊一会如何?”
“是啊,李将军,你和邢国公同宗兄弟,难得在一起饮酒。你又何必早早回去呢?我们再聊一会如何?”
“不了,在下实在不能再喝了。再喝的话,在下就真的要献丑了!”
李靖此时已是醉意朦胧,东倒西歪。他连连摆手,极力推辞。
李密心中知道,李靖醉酒只是托辞。但既然他坚辞,也不好强留,只得让王伯当送李靖回家。
李靖连忙摆手道:“邢国公不必客气,好在路途不远,过几个街巷就到。等王将军送完在下回来的话就已经宵禁了,实在不方便,在下自己能回去。”
见李靖坚辞,李密和王伯当只得把李靖送到门口,殷勤告别。
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李靖渐行渐远离去的背影,李密有些失落地对王伯当摇了摇头。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王伯当有些担心地望向李密,小声说道:“老师,这李靖会不会把我们说的话报告给朝廷?”
“报告?”
李密断然地摇了摇头,一副十分肯定的样子。
“这倒不会的,这李靖倒不是这样的人。何况他向陛下告密的话,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他自己的。弄得不好的话,还有可能把他自己也卷进去的。”
“既然他不会告密,那他将来会不会加入我们呢?”
“从今天的情形来看,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了!”
李密又深深地叹了口气,非常失望地摇了摇头。
“完全不可能?”
“完全不可能的了。看来这李靖确实非同常人,他一旦认准了的事,绝不会更改的。想争取他,可是比登天还难啊。你想这李渊如此待他,他都毫不在意,决不动摇。”
李密抬头望了望彤云密布的黑压压的天空。虽然还没到宵禁的时候,但是由于阴天,此时的外面一团漆黑,鹅毛般的大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在李密看来,这黑压压的天空就像是一口黑漆漆的大锅扣在自己的头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唉!我若要有李靖这样的人才,何愁大事不成呢?奈何天不助我也!”
“老师,不要灰心!难道少了一个李靖,我们就成不了事了?有志者,天不负!暂时的挫折在老师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唉,但愿如此吧!”
李密望着李靖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心中有种酸溜溜的感觉。他仰天长叹一声,与王伯当黯然回府。
只是此时,外面的雪一阵紧似一阵,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