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李靖到了长安,李世民非常高兴,立即单独召见。李靖来到殿上,见李世民一个人坐在龙椅上正等着自己。
只是半年不见,李靖觉得李世民一下子憔悴了不少。年纪轻轻,就在鬓角处出现了一缕白发。看不出他就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在千军万马中纵情驰骋,决胜千里的秦王。想来玄武门之变后,他虽然稳定了自己的地位。但是这一段时间内外交困,让他殚精竭虑,寝食难安。
“陛下!”
李靖急忙抢步上前跪倒,向李世民施君臣大礼。
李世民见李靖进来,非常高兴。他也好久没有见到李靖了。特别是这一段时间内外交困,他是多么希望李靖能在他的身边,能随时给他出谋画策。有李靖在身边,仿佛再大再难的事情也总能轻松平常的化解。这段时间以来,他甚至更深刻的发现,自己已经与李靖灵犀相通,难以割舍了。
李世民刚要起身走下丹墀去迎接他,却见李靖抢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自己的面前。
“李兄,这……”
李世民一下子没适应,愣在了当场。
“陛下,臣李靖恭贺陛下荣登大宝。愿我大唐四海永靖,天下太平,万民安泰!”
“李兄,不必行此大礼。”
李世民忙走下龙座,伸手上前搀扶。
谁知李靖跪在地上动也没动,李世民一下子竟没有搀起来。
“陛下,您折杀臣也!”
李靖跪在那里有些惶恐地说道:“陛下,恕臣惶恐。今后这世上再无李兄,只有君臣。陛下乃是天之娇子,九五之尊,臣哪敢随便与陛下称兄道弟呢。要不然臣定会被言官参劾,说臣有欺君之罪。”
李世民一愣,但他很快便明白过来了。
“这……”
李世民突然神情黯然,有些失落地说道:“难道我们以前不是知心兄弟?不是战场上一起冲锋陷阵的同袍战友?”
李靖郑重地说道:“陛下,今昔已不是以前。从前臣妄忝兄长之位,那是陛下对臣礼贤下士,对臣的眷顾。但现在不同了,请陛下谨守君臣之礼,沿习孔孟之道。”
李世民无奈,只得非常落寞地回到龙座上。他很不自然地低声说一句:
“李……李爱卿平身。”
只是隐隐可以看出,李世民的眼中泛出了泪花。
李靖朗声说道:“谢陛下隆恩。”
李靖的这一声,让李世民听来突然感觉是那么的陌生。他感觉,现在他与李靖之间就像有一堵无形的墙,突然把他们生生地隔开了!
李世民当然知道这堵墙是什么。
这堵墙曾经隔开了父子、隔开了兄弟。现在这堵墙又生生地隔开了他和李靖之间纯洁的同袍之情。作为为君之道,他不能推倒这堵墙。作为一个臣子,李靖则更不可能逾越这堵墙。自从登基之后,李世民失去了父皇的亲情,兄弟的关爱。以前在一起无话不说的长孙无忌、秦琼他们,也是一口一句君,一口一句臣,言辞说话字斟字酌,已经让李世民无形中感到了孤独。现在李靖回来了,连叫一声“李兄”都变得不可能了!
也许以后他和李靖之间、以及他和尉迟敬德、秦琼、李勣等人之间就只有君臣之道,而不可能再有同袍之谊了!
李靖站起来,李世民吩咐内侍赐座。李靖躬身谢过方才坐下,言谈之间十分拘谨,十分注意君臣之礼,尊卑之序。
李靖刚坐下,又十分恭谨地站起来,诚惶诚恐地躬身说道:“此次东突厥入侵,长驱直入,以至让陛下蒙羞,实是臣等无能,致陛下陷于这样的地步,臣等有罪。”
李世民挥一挥手,笑着说道:“卿等何罪之有?朕知道你们都尽力了。若不是卿事先派李勣将军率军勤王,并帮朕谋划,说不定局势更加危急。卿等不仅无罪,还有大功,朕要重奖你们。”
李世民说到这,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只是太上皇与朝中不少大臣认为朕与东突厥订约,对东突厥有些卑躬屈膝,是大唐之耻。朕为此常深感不安,所以特地召卿回来。有些话,朕觉得与李……”
李世民刚想随口说出“李兄”两字,突然想起来有些不妥。他的脸略略地一红,便又硬生生地把这两字咽了回去。他顿了顿,才又接着说道:“有些话,朕还是觉得与爱卿聊一聊,马上就能释然。卿与朕说说,朕这样做错了吗?今天就你我君臣二人,爱卿有什么话尽管讲,朕洗耳恭听。”
李靖连忙站起来躬身说道:“既然陛下动问,臣定当知无不言。”
李世民示意李靖坐下说,并关照道:“今天就你我君臣二人,卿不必拘礼。”
李靖乃谢恩坐下,继续说道:“多谢陛下垂爱。臣以为,陛下与东突厥订立这样的盟约,乃是在目前情况下迫不得已而采取的一个明智之举。”
“明智之举?爱卿这么说是赞同朕的做法了?”
李世民听李靖这么说,两眼顿时放出光来。
“对,臣举双手赞成!陛下,我大唐初建,陛下又刚刚登基,实力不强,政局还未稳定。从当前的情势来看,我大唐暂时还没有完全的实力去战胜东突厥。若贸然一战,虽有可能将突厥赶出中原,但我大唐也会元气大伤,动摇根本。与其这样,何如暂时隐忍,满足其一时的要求。我们暂熄兵火,留得时间,韬光养晦,休养生息。只要我们励精图治,何愁国力不增长呢。”
李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他抬头望了望李世民,见李世民此时默不作声,很明显正在认真地听着。
李靖又继续说道:“陛下,想当初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受白登之围,何等之耻?汉朝又年年被迫与匈奴和亲输币,这又是多么大的屈辱。然而刘邦的忍让却为大汉的崛起争取了时间和空间,终为汉武大帝消灭匈奴奠定了基础。陛下,凡天下有大勇者,应该遇大事而不惊,无故受到羞辱而不怒。这是因为他有更重大的志向,有更远大的目标。陛下,臣觉得在目前的状态下,身边有一个强大的敌人也不一定就是一件坏事。它就像一块磨刀石,磨砺着我们的意志,促使我们努力奋起。古往今来,历史从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只要我们奋发图强,最终战胜东突厥,将来的人们总会理解陛下现在所做的一切的。”
“磨刀石,磨刀石!”
李世民认真地听着李靖说话。当他听到“磨刀石”一词时,口中不住地咀嚼着这三个字的意思。俄而,他抬起头来。此时,他的眼中充满了自信,脸上则更是写满了坚毅。
李世民高兴地说道:“听了爱卿的话,朕的心中开始释然,压在朕心口的一块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是啊,韬光养晦,励精图治。不去争一时之长短,让时间去证明一切!”
“哈哈哈哈!”
李世民抬头哈哈大笑,兴奋地说道:“朕每次同爱卿交谈,爱卿都是只用寥寥几句,就能直达朕意,让朕感到无比惬意。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智者之语吧。”
李靖听到李世民的夸赞,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忙站起来躬身说道:“陛下谬赞了。有大智、大胸怀的是陛下。陛下能忍一时之辱,为我朝谋得充分的发展时间,这才是真正的智者之虑也!臣只是居实以说,哪里谈得上是‘智者之语’啊。”
李靖见李世民刚才紧皱的眉头开始舒展开来,觉得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能替李世民排解愁绪,李靖的心中也着实高兴。
李靖继续说道:“陛下,其实现在的东突厥,也并非铁板一块。本来东突厥两可汗颉利和突利二人就长期不和,这个情况陛下您也知道。另外,臣听说这颉利自从上位以来,志得意满,非常骄狂,刚愎自用。他不听大臣劝告,开始在东突厥内部强行推行所谓的改革,想学当年鲜卑拓跋宏的样子。结果改革刚开始即搞得上下离心,怨声载道。不仅其弟突利可汗与他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原来受其控制的薛延陀、回纥、拔也古、同罗诸部亦似有反叛之心。这次从大唐回兵以后,小有所得,使他更是狂妄自大。他不仅铁手推行改革,还对意图反叛的薛延陀等部实行残酷镇压,使长期受其压制的其他部落与他愈加离心离德。从这种种情形来看,东突厥的势力正在逐渐走向衰落。只要我大唐励精图治,发奋作为。如此彼消我长,不需多长时间,我大唐定能战胜东突厥,一雪前耻。”
“爱卿的话分析得太好了!”
李世民听到此,高兴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走下龙座,过来拉着李靖的手兴奋地说道:“卿的一席话,听得朕心花怒放。卿真乃是朕的肱股之臣啊!”
李靖连忙躬身说道:“陛下谬赞,臣实惶恐。”
“陛下,臣此次从灵州回来,路遇几位老年边民。他们再三托臣带一样东西来送给陛下。臣当时一时激动,便答应了他们。现在想来却又有些犹豫,不知道这个东西该不该呈给陛下。”
“哦,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既是边民送给朕的,爱卿只管拿来便是。”
“这……也好。受人之托,重人之事,反正总有一天要交给陛下的。”
李靖说完,从身上掏出一条白色的丝帛,上面还沾有斑斑的血迹。李靖用双手十分郑重地捧到李世民面前。
“这是……”
李世民十分惊讶地望着李靖,不知何意。
李靖躬身呈上,双手因激动而有些颤抖。他颤声说道:“这就是臣从灵州回来时,路遇大唐边民中的几位老者,嘱托臣递与陛下的。”
李世民这才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份血书。这血书血迹斑驳,很明显是人咬破手指写的。李世民定睛一看,只见血书上写着:“陛下还记得我们这些身遭突厥蹂躏的边民乎?”
字迹虽然不是很工整,但血迹鲜明,字字刺眼,直击心灵深处。
“爱卿,这……这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不解,疑惑地望向李靖。
李靖遂把在路上的所见所闻,向李世民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李靖说到动情处,两行热泪情不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李世民听此,心中也大恸。只是他拼命地控制住自己,没有哭出来,但泪水还是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有这样的事?”
“嗯,这是臣亲眼所见。每次突厥入侵,边民都深受其害,突厥的罪行简直是罄竹难书!”
“边民涂炭,乃是朕之过也!”
李世民满眼泪光,把血书郑重地放在龙书案上。他手按血书,郑重立誓道:
“我李世民不报此仇,则枉为人君!朕必励精图治,振兴大唐。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
李世民立誓毕,对李靖郑重地说道:“当年大汉君主都能掷地有声地说过‘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难道我李世民还不如先人否。我李世民也在此立下誓言:犯我大唐者,虽远必诛!请李卿与朕一起努力,振兴大唐,誓雪此耻!”
“陛下圣明!陛下是有道明君,定会胜过古人千倍百倍的。只要陛下奋起,臣等敢不竭尽全力。我大唐崛起,只在旬日之间也!”
李世民和李靖两人君臣发愤图强,意气风发。李世民瞬间感觉整个朝堂之内,仿佛都充满了阳光。
只是过了一会,李世民又有些担忧地说道:“现在全国上下群情振奋,都欲与东突厥一战,朕知道爱卿与朕也都同此心。但是朕觉得要想剿灭东突厥,不仅需要有强大的国力,还需要建立一支大型的重骑兵部队。但我朝现在国力确实困难,一时间也还难以筹备,这倒如何是好?”
“陛下,您实不必为此事忧心。”
李靖听此倒安慰起李世民来了,说道:“其实对付东突厥,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多的重装骑兵。而且,有了重装骑兵反而是累赘。”
“哦,这又怎么说?”
李世民听此,大惑不解地问道。
“在我们以前对付王世充和窦建德时,重骑兵都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为什么对付突厥,卿反而说重装骑兵是累赘呢?”
李靖见李世民有些疑惑,乃笑着对他说道:“陛下,这主要是因为面对的敌人不同而已。以前我们对付王世充、窦建德之流时,双方都是在战场上列阵,然后进行正面交锋。这时候谁拥有具装的重骑兵,谁就能在冲锋的时候拥有优势。”
“嗯,是这样的。当年爱卿组建的那支重骑兵确实发挥了重大作用。”
李世民似乎又回到了那些刀光剑影的岁月,眼中充满了无限的追忆。
“那为什么对付突厥人就不用了呢?”
“陛下,您也知道突厥人乃是游牧民族,与我们汉人不同。他们擅于马术,来去如风。因此,对于他们来说,他们并不擅长阵地战而是惯于游击。这段时间臣在灵州时,常与突厥士兵打交道。臣就发现突厥军队的主力主要是手持弓箭,穿着轻甲或无甲的轻骑兵。这些轻骑兵的特点是来去如风、难以捉摸,长于骚扰偷袭而非正面对敌。突厥骑兵惯用的战法往往就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游击战术。面对这样的敌人,显然速度要比杀伤力重要的多。重装骑兵即使能正面驱逐他们,但因人马都要披重甲,所以速度上不来,导致根本无法追击敌人,扩大战果。因此本次与东突厥战斗,重装骑兵倒不是最重要的。我们原有的骑兵只要着力加强骑射训练,就能够适应与突厥战斗的速度要求。”
“噢,原来是这样!对,朕也想起来了。当年汉初的霍去病之所以能打败匈奴,追击匈奴深入漠北数千里,靠的就是灵活机动,出其不意啊!”
李世民到此才心领神会。他长舒了一口气高兴地说道:“朕自从在渭水河边,与突厥订立白马之盟以来,也一直为能如何打败突厥人而苦思良策,深为没有强大的重装骑兵而焦虑。听爱卿这么一说,朕的心中才释然。如此则更好,爱卿但管将兵。只要能打败东突厥,卿需要什么,朕就提供什么,决不拖延!”
“陛下圣明!有陛下这句话,臣就什么也不缺了。”
李靖站起来笑着说道。
“哦,是吗?”
李世民听了先是一愣,但马上就会过意来了,君臣抚掌大笑。
这笑声,好像使他们二人又回到了从前戎马倥偬的岁月,那种在烽火连天的战场上以命相搏、以命相托的同胞之情又在他们的心中回荡!
两人正说的高兴,有内侍前来奏道:“启奏陛下,刚才收到南蛮属国送来的奏报说,前番有海船千艘,甲兵十万,入扶余国,杀其主自立。现在其国大事已定矣。”
李世民听了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对着内侍说道:“这些都是一些番外小事,以后这些小事不用上报,只是嘱史官记下就行了。”
“噫,难道真有这事?”
内侍刚要退下,突然见李靖满脸惊喜,拍手叫好,忙点头道:“回禀李都督,这是南蛮属国送来的奏报,应该不会有假。若按日程算来的话,这应该是上个月发生的事了!”
“啊呀,真是太好了!张兄终于有消息了!”
李世民看着李靖突然像是中了魔怔一样,又是手舞足蹈又是不住地感叹。他和内侍互相对望了一眼,都感到特别地莫名其妙。
“爱卿,你……你这是怎么了?”
李世民看李靖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不觉非常好奇地问道:
“这以前也常有周边番邦小国发生这事那事,也从没有见过爱卿对此特别地在意。怎么今天数千里之外,一个八杆子也打不着的扶余这样的番邦小国发生的这么一点点事情竟让你这么上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