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五月,人们已经能够感受到一丝初夏的气息了。
桃花、杏花刚落了不久,宫内宫外,长安城内各家都在赶着包棕子,过端午,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景象。
李世民亲自赐给李靖一把扇子,并派人专程送到李靖的府上。扇子上面有李世民亲手书写的“鸾凤虬龙”四个飞白书体大字。
李世民还专门让人传达他的口谕:“端午旧俗,必用服玩相贺。朕今日贺卿飞白扇一枚,庶动清风,以褒扬你们贤伉俪之美德。”
李世民还特地给李靖和红拂女各赠了宫衣一件和彩缕数条。
李世民接二连三地赏赐,令李靖全家十分感动。他赶忙整装,专程到宫中谢恩。
“端午那天,宫里将举行一场‘射团子’活动,太子他们还要举行一场马球比赛。到时候太子将揩众王子一起参赛,爱卿家的德謇也参加,爱卿和家人可一定要来观看哦!”
“臣多谢陛下盛情邀请。唉,只不过臣老了,就怕到时候跑不动了喽!”
李世民大笑道:“哈哈哈哈,朕和你都一样!到时候又不是要你上场子。朕估计啊,就怕即使想上场,那些年轻人也不太愿意带你玩哦!他们怕把你撞倒了,就此爬不起来了呢。你啊,就和朕一起站在旁边加加油,助助威就行了!”
“哈哈,长江后浪推前浪,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啊。这要是搁当年……嗨,好汉不提当年勇!行,既然陛下盛情相邀,臣就恭敬不如从命。到时我们全家一定来,给孩子们助助威,加加油!”
“到时候我们君臣可不醉不休哦!”
“哈哈,臣一定奉陪,不醉不休!”
可谁也没想到好事总是多磨。端午还没到,一场大雨却不期而至,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这场大雨亘古未有,如瓢泼的一般。雨大风急,各人只能是窝在家中,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大雨一连下了十几天。长安城里城外,到处都是泥泞和积水。
一场大雨也带来了无尽的清闲,李靖和红拂女就陪着张伯他们在家里包棕子,全家倒也其乐融融。张伯年纪大了,行动也有些不方便了,几次向李靖请辞管家一职,李靖和红拂女都没有答应。
这一次张伯专门领着一个叫李生的仆人过来,颤巍巍地说道:“老爷、夫人。老奴确实年纪大了,行动不方便了。”
他指了指李生说道:“老爷、夫人,您看,这是李生,老爷和夫人也都熟悉。他忠诚老实,做事稳重,也经常跟老奴一起出去办差,跟老奴学到了不少东西。把管家一职交给他的话,老爷和夫人尽管可以放心。”
李靖听了摇了摇头,笑着对张伯说道:“张伯,你年纪大了,行动不便,诸事不用你亲自去动手,你就尽管指使他们去做就行了。你只管享你的清福,你还当你的管家。我们全家上下也都习惯你在家里坐镇着呢,没有了你,我们就好像失去了依靠似的。李生呢,你先带着,什么事你指使他干就行了,让他多历炼历炼。等到什么时候你真的走不动了,再由李生接班行不行?”
张伯一听这话,眼泪“扑嗽嗽”地掉了下来。他无比感激地说道:“老爷,老奴这一生是何其的幸运,遇到了三郎和老爷、夫人这样的主人。当年隋末乱世之中,老奴逃荒要饭,饿倒在三郎的门前,是三郎救了老奴的性命,还培养老奴做了管家。三郎当年从没有把老奴当下人看待,一直善待老奴。后来,老奴又遇到了老爷、夫人,您们二位也是一直把老奴当家人一样。老奴无儿无女,但是在这里,老奴却过得滋润快乐。也就是老爷夫人对下人这么好,要是在别的家里,像老奴这样年老没用的人,可能早就被赶出门去了。”
李靖听了张伯的话也有些动情,他微笑着安慰他道:“张伯,你不用担心,你就是我们的家人。不只是我们,孩子们也都跟你最亲,离不开你呢。”
红拂女也走过来,搀扶住张伯,对他温声安慰道:“张伯,您出身寒苦,我红拂女又何尝不是呢!我们都是苦命的人,就应该相互体贴照顾。不只是您张伯,包括他们,所有府中的人都是我们的家人!您干得动就干一点,即使不能干了,我们也会给您养老送终的。”
红拂女从来没有在张伯面前说过一句大声的话,也从没有大声训斥过家中的任何人。今天,她还专门在对张伯的话中,用上了敬语“您”。
红拂女的一席话把张伯感动的老泪横流,他在李生的搀扶下出去的时候,还一个劲地念叨着:“老奴的命怎么这么好呢,尽遇着了好人了!老奴的命怎么这么好呢,老奴的命真是太好了!”
这一日,张伯带着仆人照例到街上买菜、买柴禾。没想到回来的时候心情很郁闷,一直坐在那里唉声叹气。
“张伯,怎么了?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李靖从来没有看到过张伯表现出如此沮丧,心中好奇,便问张伯是怎么回事。
张伯见李靖过来动问,连忙歉意地站起来。“老爷,是老奴不好,惊扰到老爷了。”
“诶,张伯客气了。我又不是那种娇气的人,怎么就惊扰到了呢?只是不知张伯为何在这里长吁短叹?”
“老爷,是这么回事。您不知道这两天菜价可老贵了,柴薪也买不到。今天好不容易买了一些柴回来,也是又贵又湿,很不划算了。”
李靖倒是不介意地笑道:“连天下雨,菜贵些,柴湿些也正常,不必那么计较。他们那些种菜的、打柴的遇到这样的鬼天气也不容易啊,多给他们一些钱,也权当是帮衬他们就是了。”
张伯有些着急,还没说话,眼眶却先湿润了。
“老爷,老奴郁闷的可不只是为了这个。听说洛阳那边黄河决了堤,到处一片汪洋。受灾的灾民流离失所,四处流浪。我们长安城里的大街小巷也涌进了很多难民,我……我看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也怪可怜的。”
张伯说完,用衣襟擦了擦眼泪。他本来就曾是一个逃难的人,如今看到那些与自己相同命运的人,如同是自己感同身受一般,当然心里是十分的难受。
李靖听张伯这么说,连忙问到:“怎么还有这回事?”
张伯见李靖不太相信,就说道:“老爷您要是不信的话,您自己可以到街上走走就看到了。大街小巷到处都站满了人。现在雨水涟涟的,他们很多人屋檐挤不下,有不少人就站在雨水里呢!”
张伯说罢,不住地摇头叹息道:“老天爷真是作孽啊!连天阴雨,又加上黄河决堤,这穷人可怎么活啊!可怜,真是可怜啊。”
李靖不信,让张伯陪着他来到街上。
街上的一幕,果然把李靖深深地震惊到了。
只见街上到处都是逃荒要饭的人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面黄肌瘦,扶老携幼,沿街乞讨。有的累了、饿了,就无力地坐在屋檐下,躺在泥水中,状态非常悲惨。有些孩童的头上还插着草标,眼光呆滞地站在那里,眼泪婆娑地等待买主。
看到百姓中有人卖儿鬻女,李靖和张伯心中都非常难受。
张伯一路走,一路对李靖说道:“老爷,您看,老奴没说假话吧。您看,这边,还有那边。唉,老天造孽啊,他们……他们太可怜了。”
李靖越看越着急,他对张伯说道:“张伯,你回家去把家里现有的馒头什么的赶快拿来施舍给他们,再跟夫人说一下,能不能搭一个施粥棚,多煮一些粥给他们。尽我们所能,能搭救多少就搭救多少,千万不要让人饿死。”
“好的,老奴这就回去跟夫人说。”
张伯听李靖这么吩咐,立即来了精神。他马上高高兴兴地回去准备。李靖则立即前往尚书省,去问朝廷的赈灾情况。
今天当值的正好是宰相马周。马周见李靖匆匆前来,赶紧上前施礼道:“卫国公今天怎么有空到尚书省来了?”
李靖也不客气,说道:“老夫刚才在街上行走,看到那么多的灾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朝廷有没有采取什么赈灾措施?”
马周见李靖问起赈灾一事,忙回道:“原来卫国公是为这件事来的。最近连日大雨,黄河水大,洛河洪水泛滥。洛阳附近州郡都遭了灾,良田被淹,民舍被冲毁,就连洛阳的宫殿里都进了水。陛下知道后,非常关心灾情,严敕臣等立即做好救灾工作。目前已经打开洛阳附近几座粮仓,放粮赈灾。但是由于道路泥泞,阴雨不断,所以放粮工作进展的一直不顺利。又加上很多灾民的房屋被冲毁,无处栖身。陛下看了以后,也非常着急,特下诏允许灾民跨州讨食。所以长安城里便一下子涌进了这么多的灾民。我们正责成户部和工部想方设法进行赈灾安置。但涌进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我们现在也是手忙脚乱,安置不过来啊。”
李靖看到马周他们确实很忙。相关的官员进进出出,忙得不可开交。自己在这地方也帮不上忙,反而碍事。于是李靖便勉励了马周几句,告别出来。
“灾民实在太多,你们也够辛苦的了。我去找一找陛下,看陛下现在是怎么考虑的。”
刚走了没几步,李靖又停了下来。
“现在尚书省都忙成这样了,陛下那里又能好到哪去?估计陛下此时可能也正为此事操心呢!我这一去又帮不了什么忙,不是尽添乱嘛!算了,还是回家去,让张伯赶紧想办法搭粥棚施粥,能帮陛下减轻一点负担就减轻一点负担吧,强似在这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想到这里,李靖又赶忙折了回来,冒雨回了家。
等李靖到了家里,他便一下子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呆了。
只见自家宅院里到处都是人,厢房、偏房甚至是厨房中都挤满了人。院子里人头攒动,孩子的啼哭声,人们的拥挤争吵声不断,乱哄哄地嘈杂不堪。
“老爷,您终于回来了!”
张伯抬头见李靖回来了,见他紧皱眉头,慌忙上来解释道:“刚才老奴回来后,就向夫人交代了老爷的吩咐。夫人一听就立即安排厨房和面做馒头,并和老奴等人一起把家里剩下的馒头什么的都拿到街上去施舍给他们。可逃荒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见有吃的,便一窝蜂似的都涌了上来。东西发放完了,没得到的人哭着喊着求夫人施舍。我们看他们可怜,也眼泪扑嗽的跟他们解释,说厨房正在赶做馒头,一会儿就送过来。可怎么解释都没用,结果有不少人就都跟来了。夫人看着可怜,看他们不住地哀求,又不忍赶他们走。老爷,您看,结果……结果家里就变成这样子了。”
“夫人呢?”
“夫人正在厨房督促他们抓紧蒸馒头,烧稀粥呢。”
“老爷,求求您发发善心,救救小的们吧,小的们来世给您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老爷,您可千万别赶小的们走。小的就站在院子里,绝不打扰您一家!”
“老爷,您一定要发发慈悲,千万别赶小的们出去啊!”
那些逃难的人看到李靖回来,知道是这家当家主事的回来了。他们生怕李靖把他们赶出去,都惊恐地看着李靖,不住地作辑哀告。他们就站在雨水中,即使全身都湿透了,也不敢进屋去,生怕遭来主人的嫌弃。有些孩子还哭着抱着李靖的腿,跪在积水的地上不住地哀求。
李靖看着他们可怜的样子,他又怎么忍心将他们赶出去呢。他连忙把孩子从泥地上搀扶起来,慈爱地用手抚摸着孩子的头,并把有些孩子头上的草标拿掉丢在地上。
不管是谁,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再硬的心都会变软的,何况是李靖呢。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不住哀求的难民,眼睛也有些湿润了。
“大家不要害怕,不赶你们,不会赶你们出去的。大家快进屋,快进屋,不然要淋出病来了!”
“老爷,小人身上脏,能有些吃的就行了,就不进去了。小的们怕弄脏了您的屋子,给您添麻烦。”
“没事,没事的。大家快进屋来!大家放心,你们就先在这里呆着。现在外面下雨,到处都是积水,你们也确实没地方去。只要你们不觉得老夫这宅院挤得慌,就先在这里挤一下吧。有我们吃的,就一定饿不着你们,等天好了朝廷肯定会有安排的。”
那些逃荒之人虽然见李靖不嫌弃他们,不住地让他们到屋里去避雨。但他们自知身上脏乱,一个个都非常识趣,竟没有一个跨到屋里来。
张伯见李靖答应他们暂时住下,竟像孩子似的高兴。他赶忙充满歉意地说道:“老爷,老奴和下人的房间都还能挤一挤,可以让那些孩子到我们屋里住。老奴刚才跟他们说了,叫他们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打扰老爷、夫人们休息。他们也都答应了。”
李靖点点头,叫张伯小心谨慎,把事情安排得周到一些,照顾好他们。并吩咐张伯赶紧安排人到街上去搭施粥棚,安排放粥一事。
“老爷放心,正安排着呢,一会就好!”
张伯高兴地一一点头答应。
进得屋来,见红拂女手里揽着两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那孩子头上的草标还没有来得及拔下呢。李靖进来时,她正搂着孩子在那里一个劲地抹眼泪呢。
红拂女见李靖进来,忙站起身来,有些歉意地说道:“靖哥哥,我也没来得及和你商量,就把这些人揽了过来。我真的……真的是看他们太可怜了,看到他们就想到了我小的时候。你不会……不会怪我吧!”
李靖怜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头,温言说道:“我怎么会怪你呢,我也正着急想办法帮他们一把呢。现在是非常时期,有我们吃的,就有他们吃的。现在院子里有点挤,我打算再让张伯他们用木头在院子里搭一些棚子,好让他们暂时栖身。不然都挤在那里,连睡觉休息的地方都没有。”
红拂女见李靖想的比她还周到,高兴地说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想的比我更周全!只是……只是这几天家里吵吵嚷嚷就有点辛苦你了。”
李靖倒笑着两手一摊道:“辛苦什么?现在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都将就一下吧,只要夫人不觉得辛苦就行了。”
李靖让家人又在院中开阔的地方搭了几个棚子,搭上芦席,让那些个灾民暂时栖身。张伯忙前忙后,十分的尽心,从他的身上明显透露出下苦人身上的那一种善良纯朴的品质。
朝廷也在想方设法赈济灾民。各位皇子们、大臣和富贾贵族们有不少人或在家中、或在街上建起施粥棚,施舍粥饭。但饶是如此,洛阳和长安周围的州县仍出现了饿死人的情况。
十几天后,雨终于停了,天开始放晴,情况开始逐渐好转。随着水退去后,各地灾民也开始陆续回家,收拾家园。李靖家里的灾民也都陆续回去了,他们走的时候一起跪下对李靖一家是千恩万谢。
李靖他们虽然这段时间很辛苦,但是看到大家都能安全渡过这一饥荒,也都感到很欣慰。
看着灾民们一个一个都返乡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大家都认为这一场大灾终于算熬过去了,家里也可以重归原来的清静了。
但是,任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灾难才刚刚度过去,一场更大的、更可怕的灾难却又接踵而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