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一日,李靖和红拂女两人吃罢早饭,正在家中闲聊。张伯进来传报,说长孙皇后着内侍来传旨,言说好久不见夫人了特想念她,特派内侍来接夫人入宫叙旧。
“靖哥哥,你说我去不去呢?”
红拂女这段时间一直在家陪着李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知道李靖自从被李世民误解后,心情不好,就专门过来征求李靖的意见。
“去啊,一定要去啊!”
“那……”
“不要这个那个的了。皇后特意相邀,怎么能不去呢!”
李靖见红拂女还在那里踌蹰,便对她笑了笑,淡然地说道:“嗨,你不要顾忌我。我只是现在对政治没有什么兴趣而已,也不是对陛下和皇后有意见。去,一定要去,皇后宣召不去那是藐视君王。况且长孙皇后仁厚敦宜,身体又不好,应该多去看看。你要多陪她说说话,聊聊天。”
红拂女知道李靖嘴上不说,实际上心里面还是有解不开的疙瘩的。很显然,这一次谋反事件对他的打击还是比较大的。但她相信李靖是一个豁达之人,过了一会儿之后,也就会自然而然地看开了。
红拂女去了之后,到了晚上才回来,回来时带回来一根灵寿木手杖。这手杖做工非常精致,紫红光滑,木节似竹,顶端自曲,正好被随形就势雕成了瑞虎状。
红拂女笑着说道:“靖哥哥,你看这手杖可好?”
“手杖?哪来的手杖?”
“你先不要问是哪来的,你先看看这手杖怎么样?”
李靖从红拂女手中接过手杖,就着烛光细细把玩。
“这手杖当然好啦,还是灵寿木的,制作又这么精致。《山海经》中曾说灵寿木‘灵寿实华,草木所聚。’用它作手杖,可令人益寿延年。咦,你怎么有这样的手杖呢?我……我这脚虽然时有发作,但还没到非要拄拐杖的程度,你买它干嘛!”
李靖拿着手杖,又看了看自己的右脚,一脸疑惑地望着红拂女道。
“靖哥哥,这手杖可不是我买的,而是别人送的!你可知道这手杖是谁送的吗?”
“谁送的?难道是长孙皇后?”
李靖又细细地观赏了一下手杖,又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长孙皇后已经开始用手杖了?不对啊,皇后即使用手杖,也不会用一根雕着虎纹的手杖啊!”
“唉呀我的傻哥哥,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手杖啊,是陛下亲自送给你的!”
“陛……陛下?”
李靖一听,一时不敢相信,竟惊坐在那里。他一脸惊疑地看着红拂女,“这……这是陛下送的?”
“对,是陛下送的。陛下知道靖哥哥足疾未好,专门为靖哥哥做的一根灵寿木手杖。陛下还说这还是他亲自为靖哥哥量身打造的,还是陛下自己亲自动手做的呢!陛下说,他知道你的用手习惯,所以相信你用起来会很舒服。”
“什么?是陛下亲……亲手做给我的?”
“是的!”
红拂女郑重地点了点头。
拿着这根还带着李世民体温的手杖,李靖仿佛看到李世民正在用刀一点一点地去削它,小心翼翼地去打磨它。他仿佛看到李世民一边削,一边试拄一下,看是否合手。
想着想着,李靖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轻轻地抚摸着这根带着陛下无限情意的手杖,内心久久不能自己。
这表明李世民是在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向他赔不是。作为一国的君主,本是高高在上,能屈尊到为一个臣下亲自去做手杖,向自己的臣下去表达歉意。作为李世民,能做到这一点已是非常的难能可贵了。
红拂女看着李靖激动的样子,还小声的说道:“皇后这次召我去,还和我一起回忆了以前我们两家一起去游览阿房宫的情景。陛下早朝罢,也专门过来看我,他还与皇后对我一起回忆靖哥哥和陛下出身入死的往事。皇后说,陛下削这根手杖可认真了。她说她从来没有看到陛下为了削一根手杖而这么投入过呢。靖哥哥,你没感觉出皇后对我说这些话的用意吗?”
“感觉出来了,怎么能感觉不出来呢,即使是一块顽石也会感觉出来的!”
李靖轻轻地抚摸着灵寿杖,红着眼眶说道。
“靖哥哥,那我考考你,你到底感觉出来什么了?”
红拂女故意一本正经的样子。
“你说给我听听,我看你说的对不对。”
“陛下和皇后的意思很明显,他们是要告诉我,不管经历什么样的风雨磨难,我李靖永远是陛下和皇后最可信任的依靠!”
这一句话说出来以后,李靖心中所有的委屈和烦恼,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有谁能不为别人怀疑和误解的呢,更何况是确有人向陛下专门写奏章诬告自己。陛下对自己一时有些许的误解怎么就不能理解呢?现在陛下想方设法通过各种方法向自己表达歉意,一个位居至尊之位的君主能如此对待自己,作为一个臣下,自己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
有君如此,夫复何求!
红拂女看到李靖的脸上重又阳光普照,心中自然也非常欣慰。
第二天上午,李靖正在家中把玩着灵寿木手杖。老管家张伯进来禀报:“老爷,门口有一军爷,自称是宫内侍卫。他说他是奉陛下旨意来找您的。”
“宫内侍卫?”
“对!”
张伯点了点头。
听说陛下派宫中侍卫来找他,李靖心中又是一阵激动。他连忙放下手杖,随张伯一起出门迎接。
门前廊阶下确实站着一个宫内侍卫打扮的军士。年龄约摸三十岁左右,身材高大魁梧,皮肤黝黑,脸上满是虬髯。
李靖一看没见过,此人不像是中原人士。
李靖没见过他,便拱手问道:“请问尊驾是?”
那侍卫倒很有礼,见李靖出来,忙上前见礼道:“小人见过代国公。小人名叫阿史那结社率,东突厥人,突利可汗的弟弟。当年小人随突利可汗一起归顺大唐。陛下赐小人中郎将一职,现在宫中担任侍卫。”
“哦,原来是阿史那结社率将军。”
“岂敢,在大名鼎鼎、能征善战的代国公面前,小人哪敢妄称将军。小人只是陛下面前一个小小的宫廷侍卫,您就叫小人的名字阿史那结社率就行了。”
李靖见此人虽表面上谦卑有礼,但目光闪烁狡黠,觉得其心性必诡诈莫测。心里想陛下从来都是善于识人用人,怎么让这种人担任宫中侍卫呢?他虽心中有想,但神情上并没流露出来。
但那阿史那结社率又是何等样人,从李靖的眼神中也是看出了一些端倪。不过他装作若无其事,还是很谦卑地继续说道:“陛下今日早朝后,说好久没有与代国公见面,甚是挂念,特命小人前来请代国公到宫中叙叙旧。”
李请见陛下有召,赶紧说道:“将军可到敝宅客厅稍候,容在下更衣后随将军一起进宫如何?”
“一切听从代国公吩咐。”
李靖遂将阿史那结社率让进客厅奉茶,自己入内更衣。
红拂女听说陛下召见李靖,心中高兴。他知道李靖已经好多天在家闭门不出,也多少天没与陛下见面了。今天陛下突然召见,说明陛下是想主动与李靖弥合裂痕。
“靖哥哥,进宫时可千万别忘了把那根灵寿木手杖带上啊。”
红拂女特意提醒李靖道。
“诶,这两天足疾又没发,带它干什么啊!我还没到那个非要拄着拐杖走路的地步!”
谁知红拂女一听这话,着急道:“啊呀,我的靖哥哥,看你能运筹帷幄,指挥千军万马,聪明得不得了似的,但在人情世故这方面你可真是一个木头脑袋!陛下主动宣你去,很明显是想要向你表达歉意。你今天去,他肯定很在意你用没用他送你的那根手杖。你只要把手杖一带去,陛下看到的话,就知道你谅解他了。难道你还真的非要陛下当面给你赔礼道歉不成啊!”
“噢,对了,对了!”
李靖听得此话,这才恍然大悟。他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我真是榆木脑袋,还是夫人想得周到!”
李靖更衣完毕,拿起手杖,与阿史那结社率一同进宫。
当李靖到达太极殿的时候,看见李世民并没有端坐在龙座上等他,而是坐在龙座下的一个软凳上等着他。
见到李靖到来,李世民立即站了起来,并显得非常高兴。特别是当他看到李靖手中拿着他送的那根灵寿木手杖时,心中更加欣慰。
他知道李靖已经原谅他了,说明虽然经过上一次的波折,现在他们的友谊和信任又重新恢复了。
李靖看到李世民的额头添了不少皱纹,人也比以前憔悴多了。李靖看到李世民站了起来,赶忙急步上前欲行君臣之礼,李世民连忙挽住他的胳膊说道:“这又不是在朝堂群臣面前,朕也没有高高地坐在龙座之上,爱卿不必那么拘于礼节。今天找爱卿来,就是想着多少天没见到爱卿了,咱们老哥俩一起好好唠唠嗑。”
一句“老哥俩一起好好唠唠嗑”,就像一股暖流迅速传遍李靖的全身。
“老哥俩”、“唠唠嗑”,这是多么亲切朴实的话语!这种话语,只会出现在关系很铁的至交之间。现在从李世民的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李靖的心中倍感温暖。
李靖用手抹了抹湿润的眼睛,也很感慨地说道:“臣好多天没有见到陛下,也非常想念陛下。一直想进宫来看望陛下,又怕陛下政事繁忙,叨扰了陛下。”
李世民看到李靖的胡子已经有些斑白了,感叹地说道:“李兄,我们可都老了。”
“陛下!”
李靖刚要坐下,听李世民说“李兄”两字,赶紧上前施礼道:“陛下,此时虽不在朝堂,但君臣礼制不能不遵守。陛下如此称呼,真真地折杀老臣了。”
李世民板着脸说道:“唉,整天的礼制、礼制,都把朕给困死了。这礼制、官话一谈,关系就变远了,知心话就没得谈了,连唠嗑也唠不到一起去了。”
李靖拱身道:“陛下之言,实令老臣惶恐。这君臣之礼不可愈越,要不然言官知道又要弹劾老臣了。”
李世民见李靖说话、做事又比以前变得更加谨慎了,心中不免有些伤心。李世民知道,上一次事件对李靖的打击虽然已经逐渐地化为无形,但伤疤肯定还是在的。本来他是想把李靖找来,借兄弟之间的知心话,来弥合这伤痕。但这礼制一谈,又把他们之间生生的扯远了。
李世民有些无奈地说道:“好吧。看来在这朝堂之上,君臣之间确实没有办法唠家常,说些体己的话。嗯,既然这样,朕倒有一个主意。这几天朕听说你一直闷在家里,没有出门。朕也一直闷在宫中处理政务,难得出门。有时即使出门,也是清街闭户。看见的还都是官员、侍卫,难得见到外人,朕也是腻烦透了。朕常听臣僚们说我大唐长安一片繁华,是个八方客商云集的大都会。不过跟爱卿说实在话,朕可是一次也没看到繁华到什么程度。”
“我们大唐自从陛下登基以来,国运日昌,民丰物阜。这长安也成了一个真正的大都会,确实是非常繁华。”
“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朕总是听你们说繁华、繁华。说实话,朕可一次也没实实在在地看过。这样,今天你陪朕一起到长安街上转一转如何?这一呢,是你我一起到外面去散散心。二来呢,我们一起走出这宫门,不去受那繁文缛节的束缚。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兄弟相称,共叙友情如何?”
“这,这就怕不妥吧!”
李靖心中当然愿意,但脸上却有为难之色。
“陛下日理万机,政务繁忙,臣怎能耽搁陛下的宝贵时间呢。另外陛下乃万金之躯,曝于这长街之上,这安全也没法保证啊。这件事臣可万万不敢苟同。”
“哈哈哈哈!”
李世民听了哈哈大笑道:“李卿,怎么老了老了,倒失去了往日的英雄气概了!你我当年面对千军万马都没有眨过眼睛,怎么今天倒变得畏畏缩缩,不像个英雄豪杰了?今日出去,你我便装,长街之上又会有几个人认识我们?况且即使有三二个歹人,又岂会放在我们的眼里。如果在朕的长安城里,连朕都不敢出门,朕还有何颜面说天下太平,百姓乐业呢?”
李靖被他这么一说,倒把他的豪气给激发出来了。本来不是他自己怕什么,而是怕李世民有闪失。既然李世民这么说,我李靖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李靖躬身道:“既然陛下有此雅兴,老臣又敢不奉陪?”
李世民听他这么一说,这才高兴地说道:“这就对了嘛,这才是爱卿真正的英雄本色。不过有一点朕可事先说清楚了,这次出门,你我俱是便服。出宫之后,卿就不要再一口一句‘陛下’的称呼朕了,我们就以哥俩相称怎么样?朕呼你为兄,你要是不好叫朕的话,就用‘您’来称呼朕如何?”
“这……”李靖听李世民这么说,有些为难地躬身说道:“陛下这么说,就怕有些不妥。”
李世民急道:“嗨,这有什么妥不妥的。朕就这么决定了,难道卿想抗旨不成?”
“这……”
“不要婆婆妈妈的了,什么这个那个的。朕整天泡在军国大事堆里,又整日困在这繁文褥节之中,难得有半日之闲。古人尚说‘浮生难得半日闲’,难道朕这个做君王的,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不能满足?”
李靖望着李世民那诚恳的,又有些可怜兮兮的神情,确实不忍去拒绝。他这才躬身说道:“既然陛下这么说,老臣只好从命了。”
“是啊,这才像朕的至交嘛!”
李世民一见李靖答应了,竟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似的。他立刻换上便服,和李靖兴高采烈地一起走出宫来。
二人才出得宫门,李世民见阿史那结社率率领众侍卫跟在身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转过身来,有些不悦地说道:“阿史那结社率,今天朕与李卿一起便服出门,就是想亲眼看一看长安城的繁华。你们这样跟着,跟摆着皇帝銮驾有什么区别?老百姓见了我们,还不是一样躲得远远的?你们不用跟着,都回宫去吧。”
阿史那结社率躬身道:“陛下,保护陛下安全,是末将的职责。陛下一个人出门,万一有什么闪失,末将可担待不起。”
李世民板着脸说道:“你们这么多人跟在后面,朕还出门干什么?大家都被你们吓跑了,朕还能怎么去与民同乐?朕令你们留在宫中,不得跟随。同时要是有官员找朕的话,叫他们先去找太子和房玄龄即可,不管什么大事等朕回宫再说。”
阿史那结社率还要坚持,见李世民发怒,在那里踌蹰着不知该怎么办。保卫皇帝的安全,是他们这些做侍卫的职责,现在李世民竟然不让他们跟着,一时倒令他不知所措。
“怎么了?难道朕的话在你这里没有用了?”
“阿史那结社率将军,你带着侍卫们回去吧。我们就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何况还有老臣跟着陛下呢!”
李靖一看那些侍卫们惶恐不知所措,连忙过来打圆场。
“这……好吧。那就有劳代国公了。请代国公一定小心谨慎,照顾好陛下。”
“好的,你们放心回去吧!”
阿史那结社率无可奈何,只得悻悻地带领侍卫们回宫。
李靖见阿史那结社率带领侍卫回去了,才对李世民说道:“陛下……”
话刚说出口,就被李世民给挡回去了。李世民笑着说道:“诶,李兄你可犯忌了啊!今天一不是在宫中,二不是在朝堂。况且我们今天可是老早就说好了的,是朕与李兄一同便装逛街,谁也不许把那些繁文缛节挂在嘴边。刚才朕就被阿史那结社率那么一闹腾,心中就老大高兴。你若是再一口一句‘陛下’地叫,暴露了朕的身份,则朕的所有兴致就全没了。”
李世民说着说着都有些急了,很恳切地说道:“你看这么一急,连我自己都乱了,这一口一句“朕”,谁都能知道我是谁了。现在,就算我求求李兄的如何?今天李兄能不能让我也轻松一些,放开一切地羁绊,与你真真正正地做一回兄弟,让我真真切切地当一回普通人如何?”
李靖笑着说道:“您哪是普通人啊?从您一出生开始,上天就注定你不普通了!”
李靖话才说了一半,见李世民那近似哀求的神色,只好笑道:“好好,普通人,您现在就是普通人。这样总行了吧。”
他又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说道:“唉,世人啊就是这样,这普通人千方百计地想显贵,而贵人却又偏偏想当普通人。真不知道是当贵人好,还是当普通人好啊!”
“是啊,我以前是普通人的时候,一个劲地怂恿父皇起事。等当了皇帝以后才发现,当皇帝不仅仅是一个累,还有无尽的寂寞和孤独,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想找一个人说说知心话都没有,就连李兄也是这样的。以前的那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同生共死的那种同袍生活再也找不回来了。”
李世民说到这里,眼眶有些湿润了。自从当了皇帝以后,每个人和他说话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了一句话。而他自己呢,再也不能和臣僚们开一句玩笑。若是开了玩笑要不就是会被言官批评为不合礼制,要么就是会引起臣僚们的误解。整日都是官话来,官话去,没有了一点的亲情了。
李世民是多么想回到从前啊,哪怕是不当皇帝也行!
但这一切可能吗?李世民想到这,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