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一日上午,李靖正在校场指导士卒操练阵法,教习骑射之术。忽有兵士来报,说是抓到了一个突厥的奸细。李靖听说,忙叫兵士带上来,想亲自审问一下。
不一会儿,几个士兵吆喝着押着一个人走了上来,还有一个兵士肩上还扛着一个装满经书的竹箱子。李靖见此人年龄不大,也就是二十五六岁,穿着袈裟。那人风尘仆仆,一脸的疲惫。
“唉呀贫僧早说说过了,贫僧不是奸细,贫僧只是从这里路过而已!”
李靖听这声音感觉特别的熟悉,但到底是谁,却又一时想不起来了。
“你还在这里狡辩!不是奸细,你躲在城门前,鬼鬼祟祟不停地张望干什么?有哪个奸细自己承认自己是奸细的!”
“你们真的搞错了,贫僧是汉人,怎么会是突厥的奸细呢?”
“汉人?汉人就不会是突厥的奸细了?那个汉人赵德言,不还做了突厥的丞相了吗?是不是奸细,先去见都督大人。都督大人明察秋毫,到时就怕你再也不敢抵赖了!”
“贫僧真的不是奸细,求求你们放了贫僧,千万不要把贫僧交给你们的都督!”
那人站在地上赖着不走,两个士兵不由分说,一边一个把他架着便往李靖这边过来。
“快走,见不见都督大人,可由不得你自己!”
李靖看着他们一边吵着,一边往自己这边过来。待那人走到近前,李靖不由地叫了出来。
“玄奘大师!”
那人却转过脸去,试图在极力躲避李靖认出他来。
“施主可能……可能是认错人了吧,贫僧乃是一四方云游的僧人,不知施主说的玄奘大师是谁。”
“唉呀,大师,您难道连在下也不记得了?在下是李靖啊,就是那个在终南山中与您煮茶谈心的李靖啊!”
那个僧人看来是见实在是躲不过去了,这才躲身道:“原来是李靖李施主,贫僧这厢有礼了。”
在这千里之外的边关,两人重见,都是十分的惊喜。
“大师怎么突然到了这里了?唉呀不说了,不说了。能在这里见到大师真是太令人惊喜了!”
李靖没想到在这里能突然遇见玄奘大师,心里特别高兴,就要上前去拉大师的手。那人也想上前与李靖见礼,却被兵士给拉住了。
李靖赶紧对两个兵士说道:“快快,放了他,你们都搞错了!他哪会是什么突厥奸细,这是我大唐著名的高僧玄奘法师!”
“高……高僧,法……法师?”
“怎么奸细突然变成了高僧、法师了?”
兵士们还没有回过神来,李靖自己已经赶紧抢步上前,给玄奘大师松绑。他见士兵们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忙对他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给大师赔礼道歉!”
李靖解开绳子,玄奘法师自己把身上的绳子扯了下来。大师倒很随和,拦着李靖说道:“李施主,这完全不怪他们,这确实是贫僧自己的错。是贫僧的行为引起了他们的怀疑,从而产生了误解。他们做事认真细致,警惕性很高,不愧是李施主带出的兵呢!”
李靖听此,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憨憨地笑道:“此地与突厥相邻,所以一直都保持战备状态。手下若有得罪大师的地方,还望大师海涵。”
“李施主言重了。边关重地,随时都有可能有战事。准备着,时刻准备着,这是战争状态下每一个士兵必备的素质。施主治军倒颇有汉朝时周亚夫的风采,令贫僧由衷地赞叹!”
一句话说得李靖脸都红了,他赶紧拱手道:“大师谬奖了,靖安敢和先贤周亚夫相比呢!”
“李施主谦虚了!”
“哈哈哈哈!”
李靖和玄奘两人都想不到能在此相见,两人手手相牵哈哈大笑。李靖让苏定方带领士卒继续操练,自己则与玄奘一同回都督府。
二人到了都督府,叙礼落座后,李靖迫不及待地问道:“上一次终南山一别,就没有见到大师。在下对大师甚是想念,不期在这里巧遇。不知大师缘何到了边关呢?又为何让我的兵士当作奸细给抓了起来?”
玄奘大师苦笑了一下,正色说道:“李施主还记得十年前贫僧与施主在终南山草堂寺中的谈论吗?”
“终南山草堂寺中的谈论?噢,对了。在下记得大师当年有一个宏愿,难道大师这是真的要……”
玄奘大师笑着点了点头。
“阿弥佗佛!”
玄奘认真地点点头,双手合十,高宣了一句佛号。
李靖这才明白大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他笑着对玄奘大师说道:“当年在下在草堂寺中听大师高论,如沐春风,怎么会不记得呢?在下记得当时大师曾说过对一些佛教问题的担忧,有去天竺求弥勒论师之意。”
“贫僧这几年基本上都是在四川,与那些佛学大贤们探讨佛学。随着探讨的深入,发现的问题也就越来越多。南北义理不同,摄论、地论两家分歧巨大,已经无法融合。如果这些佛经连我们佛门之人都无法参透,又如何能宣讲教义,普渡众生呢?所以贫僧在受具足戒之时,就发下宏愿,一定要到天竺去直探原典,重新翻译,以求统一中国佛学思想的分歧。前次贫僧游学到长安,正好碰到天竺僧波颇抵达长安,得闻天竺戒贤大师正在那烂陀寺讲授《瑜加论》总摄三乘之说,所以遂下定决心立即前往天竺取经。”
李靖看到大师宏愿广大,不顾艰难困苦,万里迢迢去天竺寻求佛法,心中由然而生钦佩之情。但他又疑惑道:“如今朝廷因常遭东突厥侵扰,颁布了禁边令。大师可有朝廷的通关文牒?大师西行求经,从长安出发应该是一路往西,又怎么舍近求远绕远路到了灵州这边呢?”
“阿弥佗佛!”
玄奘大师听到这里,站了起来。他双手合十,高宣了一句佛号。
“李施主,佛门不打诳语,在施主面前,贫僧不说假话。贫僧这次西行,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批准。是以刚才施主相认贫僧,贫僧怕连累施主不敢相认的原因。贫僧为刚才失礼之事向施主赔罪。”
李靖一听,也连忙站了起来向玄奘大师拱手道:“大师言重了!他乡遇故知,在下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有那么多的计较呢!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大师的手中是没有朝廷颁发的通关文牒了?”
玄奘听到此问,轻轻地摇摇头。他叹了一口气,黯然说道:“实话实说,贫僧手中还真的没有朝廷的通关文牒。”
“没有朝廷的通关文牒?”
李靖听玄奘说没有朝廷的通关文牒,颇为惊讶。
“现在朝廷颁布了禁边令,大师没有通关文牒,可谓是寸步难行啊!大师,现在是秦王殿下临朝,他可是普天之下难得的有道之君,开明仁义。大师临行前为何不去找陛下,求得陛下的帮助呢?”
“贫僧哪能不知通关文牒的重要性呢!在西行之前,贫僧便专程往长安求见陛下,与陛下谈到了贫僧西行天竺求取佛经真理的宏愿。奈何不管贫僧怎么请求,陛下坚决不允,甚至还劝说贫僧还俗入朝为官!贫僧实在没有办法,只能偷偷地跑出来。正因为没有朝廷颁发的通关文牒,所以贫僧没敢一路往西,才绕远道走灵州的。贫僧虽明知施主在灵州为大都督,也没敢来见您,怕给施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结果想趁早上开关时蒙混过境,倒阴差阳错地被施主的军士给当成奸细给抓来了。”
“这……”
李靖听说玄奘没有通关文牒,有些担忧起来。
“大师,此去天竺,何止千里万里。何况您还没有朝廷颁发的通关文牒,各地边塞要是看到您,必然会抓住您并将您押往长安的。我们退一步说,即使您躲过了大唐边关士兵的盘查,但西行道路又非常险恶,就算遇不到突厥胡骑,也会碰到强盗歹人。更往西有些地方是广阔的戈壁和沙漠。可以说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四顾茫茫,人马俱绝。岂是常人能去的了的!您孤身一人前去,恐怕会凶多吉少!大师是不是再考虑一下,不要轻易以身试险啊!”
玄奘大师摇摇头,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望着都督府外的远方。他十分坦然说道:“施主您也知道,贫僧西行的宏愿不是一时的突发奇想,而是经过了十几年的深思熟虑的。贫僧自从立下这个宏图大志以来,中间虽也曾动摇过,也曾反复地诘问自己是否能践行自己的初心和诺言。但是十几年来,这种西行的愿望却越来越强烈,越来越坚定。贫僧觉得这或许就是佛祖压在贫僧身上的一种责任,贫僧不去完成它的话,内心一直不安。直到贫僧开始踏上这西行之路,贫僧的内心才逐渐趋于平静。此时贫僧才慢慢认识到,也许贫僧就是那个实现西取佛经真理的天选之人。信奉佛法,寻求真经,跋涉山水,随行随悟,本身就是一个修行的过程。只有实现这一远大志向,贫僧也才能体会到真正的幸福和修行。贫僧早已在佛前立下誓言,要践行大乘菩萨‘难行能行,难忍能忍’的行愿。贫僧立志‘宁可西行而死,也不向东而生!’所以纵使有千难万阻,也阻挡不了贫僧西行的脚步!即使贫僧在西行的路上被官府发现并抓回去,那又如何?那也只不过是迟滞一下贫僧前进的步伐,但终不能改变贫僧西行的决心!”
看着大师坚定的目光和斩钉截铁的态度,李靖深深地被玄奘大师坚忍不拔的精神所折服。
追求佛法的真义,追求精神和肉体的圣洁。为普渡众生,不惜以身犯险,这是何等崇高的境界啊!
是啊,一个人只有有了自己的伟大的追求和志向,并能脚踏实地地去践行这个追求和志向,为此百折不回,这样的人生才是真正完美和幸福的。李靖反观自己,又何尝不是有如此的追求呢!
李靖内心中对玄奘大师的做法是深表赞许的,但他也确实为玄奘所担心。
此去西行,前往天竺,何止有万里之遥。而且道路异常艰难,戈壁、高山、沙漠、冰雪,即使是训练有素的军人都难以忍受,又何况他一个普普通通的行脚僧人?这一路上盗匪甚众,战乱不止,为西行之路又增加了无数的变数。这不是一个坦途,不是仅凭百折不回的意志就能克服的。所以他担心玄奘最后会白白地在路上送命。这样的一位绝世高僧,若白白地把性命牺牲在茫茫行程中,则是大唐,也是佛家的一个重大损失。
李靖想劝劝玄奘大师,但当他看到大师脸上的那种坚毅的神情,他又把话给生生地咽了回去。他觉得自己若以常人的眼光去劝说大师,那只会是对大师的一种亵渎。
玄奘大师看出李靖担忧的神情,倒是一副超然的态度。他很轻松的笑笑道:“只要将军不把贫僧抓起来送回长安,即是对贫僧最大的支持了。至于路上的各种艰难险阻倒不是贫僧所担心的。不管是汉人还是胡人,或者是强盗匪帮,佛门弟子是这一路上最受待见的人。贫僧听说这西行的路上,佛寺、佛塔和佛家图腾、摩崖刻石也最多。很多天竺僧人来我们中原传经,走的大多也是这条路。他们能来得,贫僧为什么就去不得呢?当初佛祖释迦牟尼证觉成道前也曾遭受‘十魔军’多年的侵扰,但终不为其所动。与佛祖证觉成道前所遭受的磨难相比,贫僧西行之路的这点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李靖见玄奘大师意志坚定,知道他是一个伟大而坚强的人。在困难面前,他只会越挫越坚,决不会因自己的几句话而改变。既然陛下许以高官厚䘵都没有打动他,自己的这些话又怎么能轻易地改变他呢?李靖于是便也不再劝说。
在李靖的潜意识里,他也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和义务去帮助大师完成他的夙愿,而不是婆婆妈妈的劝说。
李靖知道自己和大师其实是同一类人。只要立下志愿,便会百折不挠,哪怕是历尽千辛万苦也要去实现它!现在两人只是目标不同而已,但殊途同归。大师是为了弘扬佛法,普渡众生,而自己则是为了国家的兴旺,百姓安居乐业而已。
看到大师坚定的神情,李靖感觉自己也深受鼓舞,这种鼓舞来自于对对方的理解和更高层次的敬仰。
李靖站立起来,郑重地拱手说道:“在下深为大师的行为所折服,愿为大师西行尽绵薄之力!大师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助的,尽可提出来,在下尽量满足大师的要求!”
“阿弥陀佛!”
玄奘见李靖说出这样的话,脸上顿时现出欣喜的神色。他双手合十道:“施主可知道私放贫僧出关,若让朝廷知道,可要受到处罚的啊。”
李靖笑道:“大师为了弘扬佛法,以身犯险,连性命都不顾忌。在下只是为大师做这点事情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真的能够为大师实现宏图大愿,弘扬佛法做点事,在下即使受到一点处罚也是值得的。大师需要什么帮助,尽可对在下提出,在下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尽全力满足。”
“多谢施主厚意!”
玄奘大师站起身来,又手合十,躬身笑道:“贫僧乃是一个出家的和尚,哪有多少需求?出家人,三衣一钵足矣。贫僧只求能西行求取真经,别无他求。施主能支持贫僧西行求法,就是对贫僧最大的帮助了。说实话,贫僧现在需要的,只是希望施主能施舍贫僧一钵斋饭,然后立即放贫僧西行即可!”
“仅……仅此而已?”
“对,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