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率领大军敲锣打鼓,又经过近两个月的行军,才回到长安。
来到渭水桥边,李靖却感到非常意外。他记得在出征之时,李世民曾亲口承诺等到大军凯旋时,要亲自到渭水桥边迎接。
可他在迎接的人群中,却并没有看到李世民的身影。
不仅李世民没来,连太子都没来。只有宰相房玄龄带领着一班朝臣,在渭水桥边迎接。秦琼也在苏定方的搀扶下前来迎接李靖。
大家的神色都有点怪怪的,在与李靖交谈的时候眼神闪烁,好像是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这是怎么了?这么大的胜利,陛下要是来不了,最起码也应该派太子来啊。这……这究竟是怎么了?”
“大家的神情都怪怪的,这又是怎么了?”
“难道朝廷里面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了?不会呀!”
李靖被大家的神情弄得莫名其妙,好在欢迎仪式虽然简单,但还是比较隆重。李靖与大家一一致意,也来不及细想。
房玄龄转达皇帝旨意,让李靖等人先回府休息,明早朝会再觐见陛下。然后,他就带着一班朝臣们先行回去了。这时,李勣、尉迟敬德、秦琼、程知节等一班旧友故交才又纷纷上来慰问李靖等人,恭贺他们凯旋而归。
秦琼的脸色腊黄,没想到只数月不见,精神已大不如前。他在苏定方的搀扶下,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走了过来。他有些不安地把李靖拉到一边,关切地问道:“李兄,这次出征顺利否?”
秦琼现在因为苏定方和自己的女儿结亲,是以他和李靖之间也算是儿女亲家,所以两人觉得更加亲近一些。
李靖看到秦琼大病初愈,身体还很虚弱,仍然坚持着来迎接自己凯旋,觉得非常感动。他拉着秦琼的手,笑着说道:“秦兄,你身体不好,行走又不便,就不要这么辛苦地来接在下了。兄的这份深情厚谊,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啊!”
“李兄,你先不要跟在下说这些客气话。你快告诉在下,这一次出征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李靖知道秦琼做事一向老成持重,但和自己说话,也从来没有这么严肃的。李靖倒也没在意,认为他是久病卧床,心情有些不太好而已。他仍然笑着对秦琼说道:“唉,别提了,真是一言难尽啊。具体情况,等在下回去后咱哥俩再慢慢唠。”
秦琼神情有些异样,感觉有点神神秘秘的。他见李靖不懂他的意思,便拉住他的胳膊,又追问道:“这次出征没说过什么过头的话,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吧?”
李靖被他一下子问糊涂了,诧异地望着秦琼。
“到底有没有?”
秦琼也不管李靖那诧异的目光,只是急着问他。
“怎么了秦兄,这……这是?”
李靖被秦琼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摇摇头说道:“秦兄,你还不了解老弟吗?老弟什么时候说话做事没有谱了?”
“没有?真的没有?”
“嗨!这都说到哪跟哪啊。秦兄你还不了解在下的性情吗?在下说话做事虽没有秦兄那般严谨,但还是能把握好分寸的啊!”
“嗯,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秦琼见李靖神态自若,并没有什么异常。同时他听到李靖这么肯定的话,他才放心地点点头。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能。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什么可能不可能?大家今天这是怎么了,怎么都怪怪的?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秦琼也没直接回答李靖的话,只是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并向站在一边一直看着他们的李勣他们摆了摆手。
李靖被秦琼问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今天大家的神情怎么都有点反常呢,怎么都神神秘秘的。怎么只有短短数月不在京城,大家好像互相都不认识似的。特别是这秦琼,今天这到底是怎么了。多少天没见,本是快乐高兴的事情。怎么大家突然一见面,他尽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呢。李靖思来想去,也不知道秦琼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李勣他们虽然没过来和李靖说话,但都在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这边。他们见秦琼点点头,并向他们摆手,好像都很高兴。
李靖见今天不必回复陛下,自己也正好落得清闲。于是他便当场把一应事务交给兵部处理,自己便和大家一起骑马回长安城。
苏定方看到老师回来,特别高兴。他虽然不敢打断李靖和其他各位前辈说话,但只要一有空就过来和李靖说两句,嘘寒问暖。李靖是真心喜欢这个学生,也时不时地不忘和他搭讪几句。
“走,今天俺老程做东,我们找一家阔气点的洒肆大家喝一盅,好好庆贺庆贺李靖兄弟凯旋如何?”
一进入长安城,程知节(程咬金)便嚷嚷着要为李靖摆宴接风。
“诶,今天情况特殊。”
李勣见程知节提议为李靖接风,连忙把话头接了过来。
“依在下看啊,还是算了吧!”李勣笑道,“我们的李大帅刚回来,全身酸臭味,让他回家好好梳洗沐浴休息休息。喝酒接风的事啊,我看就放到以后再说吧。”
“诶,不就是喝个酒嘛,又能有多大的事情!难道喝个酒就能治我们的罪了?大家怕……”
“三弟!”
程知节还要坚持,秦琼连连向他使眼色。程知节最听这个二哥的话,见他向自己不住地丢眼色,他这才会意,便识趣地赶紧不再说了。
他们的这些奇怪的举动,李靖都一一看在眼里。李靖总觉得他们好像都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一个个都讳莫如深的样子。但又始终猜不透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他一脸狐疑,但既然他们不说,他也不好问。
“兴许他们是看我多少天没回家,先放我一马,让我先回家看看吧!”
看着他们几个说话时的神情,李靖笑了笑,也没多想。
大家一路闲聊着,到了路口后互道珍重,便各自回家了。
李靖回到家,见张伯率领家人正敲锣打鼓地在门前迎接。一见李靖过来,大家一片欢呼。虽然李世民没有安排一场隆重的欢迎仪式,但是他的家人却给了他最隆重的英雄礼遇。
大家簇拥着他走进院中,院中装饰一新。红拂女领着二儿子李德笑站在影墙前迎接他们的大英雄回归。
红拂女看到李靖变得又黑又瘦,显得比走的时候苍老不少。
“这一次出征一定很辛苦吧?”
红拂女十分关切地问道。
红拂女的眼睛有些湿润了,看着李靖黑瘦的样子,她非常心疼。她知道军旅生活艰难,但没想到李靖这次黑瘦了这么多,肯定是经历了不少的艰苦。
“苦什么,一点不苦。”
李靖倒是满不在乎,憨憨地笑了笑。每次红拂女这么问的时候,李靖总还是那句话。
男人嘛,就是这样。在外面不管遇到多少艰难,回到家了总是笑脸,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家人的一句热情的问候,所有的苦痛就都烟消云散了。
红拂女也就不再去问,她知道不管怎么问,李靖肯定还是那句话。其实什么也不用问,看他身体的变化就什么都清楚了。
全家喜气融融,张伯把各种事安排得都很到位、体贴。李靖见大儿子李德謇不在家,便问红拂女。红拂女笑道:“嗨,别问了。他呀,被太子李承乾喊去了。两个人一天到晚泡在一起,也不嫌腻的慌。这不上午刚到家,说要在家等他的英雄父亲归来,那边太子就又派人来喊去了。”
李世民对李靖的这两个孩子非常关心,安排他们做太子侍读。太子李承乾和李德謇很合得来。李靖听了笑笑,觉得孩子嘛,玩得投缘,就随他们去吧。
一家人好多天没有见面了,这一次见面格外亲切。众人都缠着李靖讲军旅故事。不是张伯催促吃饭的话,他们不知要缠到什么时候呢。
等到李靖和红拂女单独相处的时候,红拂女才心疼地说道:“靖哥哥,这几个月你的脚疾怎么样?发作了吗?”
李靖淡然地说道:“也没怎么发作,就是那天在雪地里稍微发作了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红拂女嗔道:“什么事在你的嘴里就总是那么轻描淡写的,再大的事都变成了小事了。”
李靖笑道:“能安全回家见到我的爱妻,这就是大事,别的什么事都不重要了。”
红拂女被他逗笑了,说道:“还安全回家呢,都变黑变瘦得我快认不出来了。”
李靖笑道:“就你没变,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漂亮。”
“父母大人睡了吗?孩儿德謇前来给二老请安。”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外面李德謇回来跟李靖和红拂女请安。
李靖赶紧叫德謇进屋。多少天没见,他要好好看看自己的这位大公子。
儿子又长高了,也变得更壮实了。父子相见,倍感亲切。
李德謇请父亲原谅他没有在家恭迎他回来。
李靖笑了笑说道:“没事,只要儿子有出息就行了。”
李德謇见母亲正和父亲说着体己的话,知道不便打扰,便告辞出去。
看着儿子的背影,李靖这才感慨道:“是啊,我们是真的老喽。你看看,儿子都长这么大了!”
第二天早朝,李靖和众大臣山呼“万岁”毕。李靖出班,按例向朝廷交回兵符。李世民在朝堂上向李靖一一了解了此次出征的情况,李靖都如实地作了回答。李世民只是简单地作了表扬和赞许,看起来有些轻描淡写。李靖内心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大的胜利,陛下只是随便赞许几句就算了呢?
“诶,兴许是我想得多了!陛下乃是一个举重若轻的人。他日理万机,军国大事多不胜数。我的这点胜利在陛下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陛下拿得起放得下,正显得陛下与众人不同,胸怀更加宽广罢了!”
想到这里,李靖虽觉得有些诧异,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等到早朝结束,散朝的时候,李世民要李靖单独留下。
李世民叫内侍给李靖搬了个凳子过来,让他坐下。李靖谢恩毕,屁股还没坐稳,李世民冷不丁地突然问了一句:
“李爱卿,朕待你如何?”
李靖有些诧异,怎么陛下突然问这样的话呢?
这两天发生什么事了,怎么秦琼、李勣他们都变得神神秘秘的?一个个都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似的?怎么今天连陛下也突然问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呢?
“陛下待臣恩……恩重……如山!”
李靖没想到李世民突然会问这个问题。他慌忙抬头,突然看到李世民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李靖一时没反应过来,所以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的了。
“既然朕待你恩重如山,那你为什么要谋反呢?”
李世民说这话的时候,是一字一字地说出来的,完全不像是开玩笑。而且他的目光咄咄逼人,非常犀利地望向李靖。
“谋……谋……谋反?”
李靖一听这话,一下子就懵了!
“谋什么反?臣李靖怎么会谋……谋反呢?”
李靖心中反复思考,也想不通李世民今天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么一句话。他一下子愣在那里,张口结舌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世民神色更加严厉,进一步逼问道:“今天就你我君臣在此,你好好说清楚!朕一直视你为知己,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朕呢?”
李世民的这几句话,虽然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震得李靖的头脑“嗡嗡”作响。李靖的后脑勺好像被人猛击了一下,完全懵在那里,头脑中突然变得一片空白。
“臣……臣……”
李靖完全被整懵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你自己看吧!”
李世民见李靖不吱声,愤怒地从龙案上拿出几份奏表,“啪”的一下扔在李靖的面前。
李靖诚惶诚恐地从地上捡起来一看,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是利州刺史高甑生和广州都督府长史唐奉义联名告发李靖谋反。
一看到这份奏表,李靖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掉进了冰窟窿一样,浑身瞬间像冰一样冰凉。即使在征伐吐谷浑的路上,时而冰雪,时而风雨,也没感觉有现在这么寒冷。这种冷,是一种彻骨的寒。他的心好像突然被人揪了一下,周身一哆嗦。
李靖张大着嘴,坐在那里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李靖从来都认为李世民应该是最了解他的人!
这么多年来,他们两人曾经共生死,同患难,甘苦与共,心意相通。李世民怎么会相信他会谋反?他又怎么会谋反呢!
但李世民今天与他的对话,无疑是认真的。整个过程中,李世民始终板着面孔。他的脸,冷得仿佛结上了一层寒霜。
怪不得,从回京以后,一切都怪怪的。简短的欢迎仪式,秦琼和李勣他们神神秘秘的表情,以及今天朝会上李世民对他的征伐吐谷浑的报告只是轻描淡写的简单夸奖。
原来,这一切的根源,都在这里了!
看来今天,李世民与他的谈话,不是一次简单的交谈,而更像是一场审问了!
李靖感觉他与李世民几十年之间建立起来的友谊和信任,就在这一瞬间一下子崩塌了。李世民的那双灼灼逼人的眼睛,在他现在看来是那么地恐怖和陌生。
李靖从凳子上滑下来,缓缓地跪倒在李世民的面前。他只是含泪伏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世民下面问他的话,他一句也没听清。他感觉李世民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字,都像是炸雷一样在他的耳边轰响,震得他的脑子“嗡嗡”地疼。
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最大的打击和伤害,往往不是来自于敌人。因为敌人的打击再严厉,那是可以预见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一个人最难以承受的伤害,往往是来自身边的人,来自自己最亲或是最信任的人。因为这种打击往往猝不及防,并直击到内心深处!
李靖和李世民之间,君臣信任几乎已经到了知心知己的程度,却突然遭遇到这样的诘问,而且是最重的罪名,最严厉的诘问!
难……难道真的是我“功高震主”了吗?
还是真的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