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忽然愤恨地说道,“可有些人朕对他即使是恩宠有加,多次加官晋爵,居然还不满足,竟然蓄意谋反。”
李靖从来没见过李世民如此愤怒,致使他的脸都因盛怒而有些扭曲了。
李靖当然知道李世民骂的人是谁,不用怀疑,这个人肯定是侯君集。但李靖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听着,却没有吱声。当初李世民向自己推荐侯君集时,自己曾一再指出此人品性不端,但李世民却不以为意。是以这时候自己在李世民面前提到侯君集的话,担心李世民的脸上挂不住。
没想到李世民骂了一会仍不解气,继续骂道:“那个逆贼侯君集,朕当初对他有多好。他出将入相,恩宠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他竟却仍然干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来!提起他,朕的肺都要气炸了。”
“陛下,您也不要太在意。人心难测,特别是在随着时间和位置的变化,人也总会变的。侯君集当初也是一个积极向上,努力进取的人,谁又想到他今天会变成这样的人呢。此贼既已伏法,陛下又何必再为此事伤心费神呢?”
“要说朕被这逆贼花言巧语蒙敝了也有可能,那向来以公正、耿直闻名的魏征怎么也都瞎了眼呢!以前他在朕的面前多次说他有王佐之才,举荐他当宰辅。这魏征生前多次规劝朕的过失,每次在朝堂上谈经论道总是头头是道。是以朕以为他推荐的人肯定是个大才,没想到却完全是言过其实,简直是枉为一代能臣!朕前两天实在是气愤不过,还派人把亲自给魏征撰写的墓碑也给砸了。”
李靖劝道:“陛下息怒,事情已经过去了。有时候知人知面不知心,臣不也曾经被侯君集所蒙蔽了吗?郑国公(魏征)乃是一个敦厚耿直之人,更容易被侯君集所欺骗。他为国举才也是出于他的一片忠心,要怪只能是怪那侯君集守不住本心而已。陛下大可不必再为此事烦心,保重龙体要紧。”
“爱卿你不知道,朕砸碎魏征的墓碑也不是仅仅为太子谋反一事!”
李世民仍然不解气,说道:“侯君集那个逆贼还害得朕背上了一个杀功臣的骂名!李卿你说,朕即位至今,杀过哪位功臣?尉迟敬德以前那么狂妄不懂事,朕也只是稍加训诫,让他改过即可。可侯君集居然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还害得朕失去自己亲身的儿子。他临死之时,居然还腆着脸求朕放过他的妻儿,以续他的香火。征高昌之时,他就触犯律法该死,朕念他曾助朕玄武门平叛,又随卿灭吐谷浑。所以征高昌时,即使他犯下大错朕还是宽宥了他。他竟然还是不知悔改,居然撺掇太子谋反!朕现在是恨不得要挖他的心,吃他的肉!他竟然还有脸敢向朕提要求!”
李世民说到这里,气得手都不住地颤抖。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而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李世民此时可以说是气得脸色发青,目光可杀千军。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平复下来,然后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唉,话又说回来,他既然人已伏诛,谈这些也就都没用了。朕现在是真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从你的劝告,致使有今天之失!不过即使这样,朕还是念他曾经为大唐立过功劳,就没灭了他的全家,保留了他的妻儿。”
李靖看着李世民愤怒的样子,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等到李世民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才轻声地安慰道:“陛下,事情已经发生了,该死的也死了,该发配的也发配了,请陛下息雷霆之怒,保重龙体要紧。臣替郑国公和潞国公他们二人感谢陛下。陛下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仍能克制愤怒,不忘顾念臣僚之旧功,臣以为朝廷内外定会感激不尽的。”
“感激,感激?这个逆贼害的朕……,唉,不说了。”
李世民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朕为此今后再也不想上凌烟阁了,朕看见他们两人的画像就生气!”
李世民顿了一下,才又缓缓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储君。太子承乾被流放后,现在太子一位还虚空着。朕在朝堂上与诸臣商议,有的建议立魏王李泰,有的认为该立晋王李治。这两个孩子都是朕的亲生骨肉,又都是长孙皇后身前所疼爱的。看来看去,手心、手背都是肉,朕一时也定不下来。所以今天特意把卿请来,也想与卿商议一下。卿可以说是看着这几个皇子长大的,对他们也比较了解。对于究竟该立哪个孩子为太子,卿有什么好的建议呢?”
李靖闻听立刻站起来躬身言道:“立储之事,乃是陛下的家事。臣乃外人,实不可妄言。”
李世民一听,颇为失望地说道:“朕也知道这是朕的家事,大臣们俱不敢妄言,怕卷进夺嫡的风波中来。有些大臣又有私心,想立自己扶持的皇子,为自己将来谋取利益。是以在朝堂之上,众臣虽然议论纷纷,却仍令朕莫衷一是。朕知道卿一直公正无私,一向秉公办事。而且朕每次逢大事,卿总能举重若轻,三两言即能化解。况且立储之事,虽是家事,却也关乎国家命运,更是国之大事。现在就你我君臣两人在一起说一说知心话,卿何不对朕坦诚相告。朕这一段时间诸事接二连三,也被搞得心烦意乱。所以朕也真心地想听一听卿的意见。”
“这……”
李靖沉吟了一下,才说道:“陛下雄才大略,高瞻远瞩,治大国如烹小鲜。每遇大事,都是陛下给臣指明方向,臣哪敢说能举重若轻呢。陛下有时遇事徘徊不定,只不过是因为身在其中,当局者迷而已。立储关系国脉,还请陛下慎重。”
“是啊,卿说的一点也没错。”
李世民听了点头赞许,但他还是很无奈地说道:“朕现在也确实是非常迷茫,或许真是像爱卿所说的那样,是身在其中,当局者迷吧。两个孩子都是朕和皇后所生的嫡亲,都是朕的亲骨肉。朕是看着他们从小长大的,看着哪个都喜欢。本来朕一直是关爱承乾,小的时候他做事也确实深得朕心。朕为了能将他培养成为合格的储君,付出了多少的心血与精力啊!”
李世民说到这里,眼中的泪水又情不自禁地涌了出来。
李世民此时也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不禁有些歉然地对李靖说道:“朕一直把卿当作知己,所以朕在卿面前流露出一些儿女情长也不怕卿笑话。”
李靖连忙躬身道:“陛下明于庶物,察于人伦。既是人君,又是为人之父母,疼爱子女乃是人之常情。臣也为陛下的真情所感动,岂会笑话陛下呢?”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即使承乾后来性格大变,行事乖张,但朕也只是严加训戒,从没有废太子之心。可没想到他竟然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来!唉,现在不提这些了。关于太子之位该由哪个皇子担任,朕左右踌躇,难以定夺。虽说这也许就是卿所说的‘身在其中,当局者迷’,但实在没办法,朕却已是身在局中,难以自拔了。正是因为如此,朕才非常急切地需要爱卿来替朕拨开云雾。卿也是看着这几个皇子长大的,对他们也颇为了解。卿就不要再说一些推托的话了,快给朕一个好的建议吧。”
李靖见李世民确实陷于左右为难之中。可以想见,此刻伤心、懊悔、亲情交织在一起,已经搞得他焦头烂额,更使他产生了抉择的迷茫。
看着转瞬间憔悴苍老了许多的李世民,李靖实在是不忍再推托。他这才站起身来,委婉地说道:“既然陛下非要臣说一下,臣也只是据臣的观察和了解妄议几句。如果哪地方说错了,还请陛下恕罪。现在太子承乾被废,臣听说他与魏王李泰又势同水火。臣以为如果陛下是打算把长孙皇后所生的三个皇子,全都保全下来的话,至于立哪个皇子更合适,陛下自己应该是心中有数的了。陛下是明君,明察秋毫,如何抉择定然早已是了然于胸。”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李世民立即转悲为喜道:“还是卿看得清楚,说得明白。卿这么一说,朕已知其意了。”
不久,李世民即正式下诏立晋王李治为太子。
李治就是后来的唐高宗。
李靖从皇宫中告辞回家,便立即把德謇改徙吴郡一事告诉红拂女。红拂女也高兴万分,让李靖修本感谢圣恩。
但红拂女的病情也只好了一阵子,因为沉疴日重,已积重难返了。
这一日,红拂女病情垂危。
苏定方与秦玉娇、薛仁贵等都来到李靖家里探望,他们看到红拂女奄奄一息的样子,都悲痛不已。
红拂女自知自己时日无多了,乃拉着李靖的手流泪道:“靖哥哥,我红拂女本是杨素家中一个卑贱的歌妓。只因当初见靖哥哥雄才大略,气宇轩昂,仰慕哥哥。蒙哥哥不弃,结为夫妻。古谚言云:‘贵易交,富易妻’。而靖哥哥始终不以妻糟糠之陋,待之如……如一,这是我张氏一生之……之幸也。”
红拂女说罢,泪水顺着脸颊“哗哗”地淌了下来。说话也一度哽咽,几不能言。
“夫人,你别再说了!是我李靖何其幸也,能娶到夫人这样的贤妻!”
此时的李靖也已是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红拂女轻轻地摇了摇头,继续轻声说道:“靖哥哥每每出征,我则夜不能寐,生怕靖哥哥有什么闪失,使我失去一生的依靠。幸而上天垂怜,使我与你终生得以相伴。可惜我命运不济,不能陪靖哥哥终……终老了!”
红拂女说罢也泪如雨下。
李靖听到此内心大恸,苏定方等人也都哽咽不已。
红拂女艰难地伸出右手,为李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
“靖哥哥是男子汉大丈夫,是英雄豪杰,岂能为我一个小妇人而如此伤心落泪呢!”
“夫人,你岂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妇人呢?你是我李靖执手一辈子的知己,是我的贤妻,是孩子的良母!我……我又如何能与夫人诀别呢?夫人快别乱说了!你安心养病,身体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我欲一直陪伴着靖哥哥,奈何……”
红拂女痛苦地摇了摇头,一颗豆大的泪珠又从脸颊上滑落。说到这里,红拂女自己又伤心地哭道:“只是我死之后,再也没人能如我一样对靖哥哥嘘寒问暖,体贴照顾了。这是我放心不下,也最最伤心难过的地方!”
李靖听了,心中难受。但他还是强忍悲痛,轻轻地安慰红拂女道:“夫人不要胡思乱想,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也肯定会白头偕老的。”
红拂女哭道:“古人云‘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当初曾约定相约终生,同生共死,原来最先失言的竟……竟是我!”
红拂女说了一会,气喘不上来,一阵咳嗽。
李靖一边流泪,一边安慰着她。停了一会,红拂女又说道:“我没有教育好我们的两个孩子,没有使他们像靖哥哥一样成就一番事业,这是我的又一块心痛。希望我走了之后,靖哥哥能好好教育他们,使他们能成国家的栋梁之材。”
“两个孩子都很争气,都很好。德謇上次还捎来书信向你问好。他说他已从岭南起程前往吴郡,不日即可到达,目前一切都很好。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两个孩子的,你就不要操心,安心养病就是了!”
李靖含泪点头答应。
提到两个孩子,红拂女又泪如雨下。她对李靖哭道:“靖哥哥,我的德謇儿一个人流放在外,不知过的好不好?不知有谁给他做饭吃,又……又有谁替他浆洗衣服?”
她突然双手向天,抓腾了一阵,边喘着粗气边叫道:“德謇,我的儿啊,做娘的恐怕是看不到你了。德謇,我的儿啊,娘……娘想你啊!”
李德奖过来拉着母亲的手说道:“娘,孩儿在此。您放心,大哥不在,孩儿一定会替大哥孝敬您的。”
屋中传出啜泣之声,各人俱哽咽不能自已。
红拂女拉着德奖的手道:“德奖儿,娘死之后,你一定要好好孝……孝敬你父亲,替为娘好好照……照顾父亲啊。”
“是,孩儿知道了。”李德奖哭着点头。
红拂女闭着眼睛在床上喘息着,但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她忽然聚全身之力,断断续续地唱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偕……”
歌还没唱罢,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滚落。
“靖哥哥,我先……先走……一步了!”
红拂女朝李靖深深地、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后溘然长逝。
“娘——”
“师母——”
“夫人——”
李靖悲痛欲绝,号哭失声!众人也都痛哭不已。
俄而院中众仆婢得知主母去世,俱都悲痛,院中响起一片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