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这场瓢泼似的大雨一下就不是一阵子,而是接连下了好多天!
三晋大地一时间几乎成了一片泽国。
外面的大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风卷着雨不时地吹进屋里来。
雷声隆隆不断地在周围炸响,仿佛老天要把这被雨淋透的大地要重新耕耘一遍似的,一声接着一声,震得屋宇都在不住地颤抖。
今年的这一场雨,几乎是几年以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雨了。远处的山、近处的树全都隐约地掩映在雨雾之中。
四处全笼罩在雨幕中,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雨被风卷着使劲地拍在瓦上、拍在墙上,拍在地上,拍在水沟中,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在太原府马邑郡丞李靖的后堂里,红拂女望着从外面的过道中匆匆跑进来的管家李伯道:“李伯,我让你去请老爷过来用膳,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老爷呢?”
李伯顾不得掸掸打在身上的雨滴,只是站在那里讷讷地搓着手,有些为难地说道:“夫人,老奴去了。但看到老爷还在那里专注地弹琴,好像正在想着什么心事。老奴见老爷那么专注投入,就没敢打扰老爷,只好一个人回来了。”
“老爷还在弹琴?”
“对啊,都弹了有大半天了!夫人您听听,这琴声从今早开始到现在就一直没有停过。”
红拂女侧耳细听,即使在嘈杂的“噼哩啪啦”的雨声中,铿锵激越的琴声依然清晰地传来。琴声时而奔涌,时而呜咽。红拂女也素识琴艺,她从琴声中能隐约地听出不安、焦虑,犹豫和徘徊。平日里,红拂女经常与丈夫李靖琴瑟相和,从这琴声里她隐约觉得李靖确实有很重的心事!
“李伯,这样,你带着两个孩子先吃饭吧。我再过去看看。”
红拂女见两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饭菜,饭菜也都快凉了,便吩咐李伯带着两个孩子先吃。
“是,夫人。不过外面风大雨急,夫人小心不要淋湿了衣服!”
红拂女小心地从后堂出来,沿着门廊跑进客厅。
院子虽然不大,但是雨下得太急,红拂女身上的衣服还是被雨淋湿了一大截。
来到客厅里,琴声更大了,感觉满屋子里都是琴声。红拂女甫一进来,就感觉这琴声是扑面而来,涌入耳鼓。
客厅的几案上摆着一架古琴,自己的丈夫李靖身着一袭白衣,盘腿坐在蒲垫上。从后面看过去,冷峻的背影难掩沉重的心事。他挥手击弦,激越而幽咽的琴声便溢满了整个客厅。客厅的正门也没关,一任风雨突进屋中来。飞溅的雨滴不时打在他的身上,他也不闻不问。他时而抬头望着门外的官道,时而低头沉思,琴声随兴而至,任其在指尖流淌。
突然,“嘣、嘣”两声,琴弦戛然断了两根,琴声也瞬间停了下来。
李靖惊起四望,蓦然回首,见夫人红拂女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李靖见夫人过来了,连忙扶着几案站了起来。
“夫人来啦,我只顾弹琴竟一时没有看见。”
李靖见红拂女身上的衣襟有一大块被雨淋湿了,忙歉意地过去帮她理一理。
红拂女望着李靖深锁的双眉、和忧郁的神情也没说话。
她先赶紧走过去把客厅的门关上,门刚一关上,感觉风雨都被关在了门外,“噼哩啪啦”嘈杂的风雨声顿时小多了。
“靖哥哥,你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呢?我让李伯过来请你到后堂用膳,李伯来了几趟,都见你一直在专注地弹琴没敢打搅你。我也看你的神情严肃,琴音沉重,想必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压在你的心里。如果可以的话,不妨说来听听。我虽是一个妇道人家,或许也能帮你排解排解。”
他们夫妻虽婚后多年,却恩爱有加,相敬如宾。红拂女仍然像从前一样,喜欢喊他“靖哥哥”。
李靖复又坐下来,用一块干布擦了擦琴身上溅上的雨滴。他拿起断弦看了看,叹了一口气道:“夫人,你听外面这风雨声,这可能是这几年下得比较大的一场雨了!”
红拂女看着李靖忧愁的样子,爱怜地蹲下身子,从李靖手中拿过古琴和干布,帮他把琴擦了擦,然后装进布袋中。她一边起身把琴放到墙角的架子上,一边笑着说道:“这下雨是老天爷的事,我们也管不了。我们操心这个干什么呢?我知道这两天下边陆续报来村庄、农田受灾的简报。但这是天灾,我们只要按朝廷正常的救灾、赈灾程序办就是了。靖哥哥不至于为这个愁的吃不下饭吧!”
红拂女把琴放好,转过身来继续安慰李靖道:“事实上朝政现在是一片混乱。皇帝游幸扬州,各地动乱不止,已经谈不上什么赈灾不赈灾了。圣上都不操心,我们还在这里瞎操心什么呢?走,我们吃饭去吧!”
李靖站起身来,却没有动身。他望着红拂女满不在乎的神情,有些忧虑地说道:“夫人不知,我焦虑的不仅仅是这天灾。这天灾不随人意而转移,我也没有办法。我担心的是最近以来不断出现的一些反常现象。”
“反常现象?”
红拂女四处望了望,很疑惑地问道。
“对!你看这堂前的官道上,虽然连日下雨已泥泞不湛,有些地方或已经被水淹没冲塌很难行走。但仍有三三两两的兵士披着蓑衣匆匆南行,就在刚才短短的一个时辰就接连过去了四、五拨人。”
李靖这么一说,红拂女也突然想起来了。这两天门前的官道上好像确实不时有一拨一拨的府兵冒雨南行,从匆匆的行色看,好像上面催的还很急。当时她看了以后虽然也颇感诧异,只是没怎么往心里去。现在听李靖这么一说,倒也觉得非常的蹊跷。
“不错,我也注意到这两天老是有府兵匆匆南行,走的非常急,连这两天下着瓢泼大雨都不消停。到底有什么事这么焦急?焦急到这么糟糕的天气里也要不停地催着这些府兵集结呢?”
红拂女回想起这两天的反常情况,也不觉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这正是我感到十分焦虑的地方!”
李靖转过身来,望着红拂女,一脸疑惑地说道。
“你说是突厥进犯吧?不对,前些天听说刘文静刘大人刚和突厥和议,突厥大军才刚刚退去。你说是抵御瓦岗军北进吧?也不可能!此时的瓦岗军正在东都洛阳城郊与朝廷激战,不可能抽身北上太原。你说是为了平定刘武周的叛乱吧,也不像。前段时间刘武周发动叛乱,太原府一直听之任之,不予处置,现在又怎么会突然要发兵征剿呢?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事,连我这个马邑郡丞也不明究里?”
“是太原府在征发兵马?”
“我看十有八九是的。除了太原府,谁能有这样的权力?朝廷虽然允诺太原留守李渊拥有黜陟选补郡文武官员、征发河东兵马的特权。但这次太原府的行文征兵太过紧急,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红拂女本来是想帮李靖排解排解的,现在被他这么一问,一时间竟也答不上来了。
“靖哥哥,午饭已做好多时。我们先去吃饭吧,吃饱了再想也不迟啊!”
李靖还是没有挪动脚步,他望着红拂女的脸,声音很低但却是一字一句地对红拂女说道:
“夫人,可能要变天了!”
“变……变天?变什么天,我看这雨一时半会还停不了呢。”
红拂女不明究里,她朝外面看了看,一脸疑惑地说道。
“夫人,我现在担心的是太原府可能要生变!”李靖见红拂女和他想两岔去,苦笑了一下,接着又一字一句的说道。
“太原府要生……生变?”
“对!这两天的事情接二连三,太过蹊跷。特别是从王威和高君雅两位副留守被杀的种种迹象看,太原府肯定要生变!”
李靖再一次郑重地说道。
“哈哈,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没想到红拂女只是片刻地惊讶后便放松了心情。她笑着安慰李靖道:“生变!管它什么生变不生变的!现在到处都在生变。谋反、叛乱、暴动随处都是,就连马邑郡附近也都被刘武周所占。这年头已经是见怪不怪了,靖哥哥何以又多此一虑?”
“别处都是小事,唯这一处才最紧要,所以担心!”
李靖听着门外噼噼啪啪的雨声,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现在他的内心与外面的天气一样,凌乱而沉重。
李靖,一个小小的马邑郡丞,却正在为当今天下纷乱的局面而忧虑。
大丈夫应该因时而动,因势而起,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方不失为英雄本色。
但怎么动?怎么起?李靖却犯了难!
因为一边是摇摇欲坠的大隋王朝,一边是蠢蠢欲动的李氏父子。
怎么办?
他忧心忡忡地继续说道:“若是连太原府都出问题了,那大隋就真的要完了!”
红拂女小声问道“靖哥哥是担心李渊父子要起事?”
李靖苦笑了一下,然后郑重地点了点头。
对红拂女的猜测,李靖一点也不感到惊讶。红拂女本就是一个有思想有头脑的人。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他与夫人也多次谈到此种可能,总感觉此事迟早会发生。
这种猜测源于他两年前在晋阳(今天的太原)与李渊一家的见面。
两年前,李渊刚被任命为山西、河东慰抚使,驻守太原府。李渊驻太原后,曾招太原府所属各郡属吏于太原府饮宴,李靖虽官卑职小,却也在受邀之列。宴席上李渊父子面对众下属是谦卑有加,而次子李世民更是礼贤下士,积极游走于众官员之间,显得非常地客气。
席上李渊竟曾亲自到李靖面前和他亲切地叙家常,不惜放下身段与李靖这样的小官员叙起了宗族谱系。李渊谈到两家都是陇西贵族,又是同宗,关系应该说比别人更近一层,理应也应该更加亲近。还说以前与李靖的舅舅韩擒虎韩将军同朝事君,常听韩擒虎提到他的这个外甥。李渊不住地夸赞李靖虽身逢乱世,身上仍展现出关陇贵族那种优雅气质,文韬武略颇有孙武之风,将来必有大成。
李靖是何等的睿智,当时就隐隐觉得李渊对自己过于礼遇,似有所图。二公子李世民还特意留他在府里同住,非常谦恭地对他执兄礼相待,临别时还特意从身上摘下玉佩相送。
李靖观李渊父子仪表轩昂,素怀济世之略,有经纶天下之心。待人接物,不限贵贱,一面相遇,便历久不忘。李靖当时就感觉他们有吞并天之的野心,知道他们决非久居人下之人。况且太原乃天下精兵处,武备充盈,兵强马壮。
自隋朝开国以来,由于经常要对突厥用兵,朝廷对晋阳城(就是太原)军需物资的储备一直十分重视。经过多年的积蓄,城中已是府库盈积,粮饷毕备。李渊得此处可以说是龙潜深潭,虎入山林,非常高兴。他似乎一直在暗中积极筹谋,似有动作。
当今圣上杨广即位后,坊间“李氏当为天子”的谶谣更加疯传。所以李靖常与夫人谈及于此,今天夫人有此一说也并不为怪。
“如今朝廷昏乱,天下分崩,多一处起兵又如何?况且李渊父子待你不簿,三天两头派人来慰问,你又何必为此事操心呢?”
红拂女走上前来,一边帮李靖理一理被雨打湿而粘在一起的衣摆,一边对李靖小声地劝道。
李靖难道不知李家父子对他的期待?这也是他这几天感到为难的重要原因之一。从内心里讲,李家父子待他确实不错,特别是李世民和他相处的更是投缘,对他优待有加。李靖这段时间在到底是尽忠还是全义上面,进行了艰难的思想斗争。他觉得两头都很重,让他很难抉择。所以在他发现太原府要起兵之时,心中是非常地忧闷、徘徊。
外面的风雨愈加激烈,而此时李靖的心情就像外面的风雨一样的纷繁杂乱!
自古忠义向难两全。
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李靖最终选择了尽忠这一头。
中国自古以来埋藏在士人心中的那种当以天下为己任,尽忠报国的这种道德思想在他的头脑中占据了上风。
李靖的内心里是有一种自信的,他相信只要当今圣上能改弦易辙、勤政爱民;只要朝廷能重用像他这样的人才,充分发挥他们的才能,就一定能挽救大隋,拯救社稷、清理朝纲。
“夫人不知,大厦将倾,当有肱股之臣;国难当头,应有赴义之士。我与李世民也确实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这位李公子才华横溢,有经天纬地之才。我们两人惺惺惜惺惺,虽相识不久,即已成知交。但我家世受皇恩,我舅舅在先皇时即为大隋立下赫赫战功。他多次教导我‘大丈夫当为国效力,马革裹尸’,我岂能因小恩而废忠,因小义而废大义?如今乱世,正是我辈施展才华,为国效忠的时机,我又怎能因为蝇头小利而做不忠不孝之人呢?”
李靖见夫人帮他整理衣服,自己也低头看了看,伸手拉了拉皱起的衣襟。等到夫人抬起头来,他才又对红拂女郑重地说道。
红拂女劝道:“靖哥哥说的是。但当今圣上残暴无道,又猜忌忠臣,驱民如蝼蚁,视民如寇仇。朝廷劳役繁重,民不聊生,祸乱纷起。连大司徒杨素之子杨玄感,还有你的表兄韩世谔都已反了朝廷,你又何必为它拼命呢?”
“夫人,不能这么说!”
李靖听红拂女这么说,连忙摇了摇头。
“古人说的好,家贫思贤妻,国难思良将。越是在这个时候,越应该有忠臣良将奋力作为,为国效力。而且这个时候也正是我辈大展宏图的最佳时机。我一身才学无处施展,现在不就是我辈奋力的时候吗?做一个中兴强国之忠臣,总比做辜负朝廷的乱臣贼子强!”
李靖挺直胸脯,用坚定的眼神望着外面的风雨。
突然,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雨幕,紧接着一个炸雷突然就在附近炸响,然后轰隆隆滚向远方,如翻江倒海一般,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呜咽。
“嘣”的一声屋门又被风给撞了开来,大雨被风卷进来打在李靖的脸上、身上,但他如雕塑一般全然不顾。
红拂女赶紧又走过去奋力把门关上,并插上门栓。
红拂女对自己的丈夫是太了解了。
他勤奋好学,满腹经纶,文治武功样样精通,可惜就是没有一个施展才华的舞台。他渴望成为像霍去病、他舅舅韩擒虎那样成为匡扶社稷的忠臣良将,从而能青史留名。
但如今的大隋到处烽烟四起,已经像朽透了的病树,能扶得起来吗?
现在李渊父子兵精粮足,准备多年,又怎能是他这个小小的马邑郡丞奈何得了的?在这个非友即敌、非黑即白的乱世之中,李渊父子又怎会放过这个一直笼络却又丝毫不为所动的李靖呢?
其实李靖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在如今的形势下,自己该怎么做呢?
圣上现在是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扬州,怎么把李渊父子要造反的消息反映给朝廷?自己官小位卑,又如何能得到朝廷的重用,从而能正朝纲、剿叛逆,匡扶社稷?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这时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风卷着雨打在地上的水洼中、屋瓦上发出更大的声音。
而李靖凝重的脸上却越来越坚定,他似乎已经做好了自己的选择。
他要去搏一下,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天下黎民。
可能是因为刚才风急,红拂女没有把门栓插紧,“呯”的一声,门突然被风再次撞开。
李靖顶着风雨抢步上前,用力把门关起来,“啪”的一声把门栓紧紧插上。
他转过身来,对红拂女坚定地说道:
“夫人,看来只有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