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一路忐忑不安地随着殿中监陈福径直来到太极宫李渊的面前。甫一入宫门,李世民便看见李渊一个人正怒气冲冲地坐在龙座上。
李渊见李世民进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只是用眼睛冷冷地逼视着李世民,仿佛要通过这双犀利的眼神,一定要把李世民的整个内心世界全部看穿似的。
“儿臣拜见父皇。”
李世民从来没有见过父皇在自己面前露出过这样的眼神。这眼神似火、似刀、似冰,是恐惧、责疑又是紧张!
但这眼神李世民又好像似曾见过!
对,当年隋文帝杨坚和炀帝杨广就曾分别用这种眼神看过自己的父皇!正是这样的眼神,差一点夺去了父皇和李氏一家的性命,最终迫使李渊蜗居晋阳一隅,靠着装疯卖傻活了下来。
今天,父皇用这样的眼光逼视着自己,难道也是?
李渊这犀利的眼神望得李世民浑身的不自在,好像已经把他的内心全部看透了似的。他刚刚还在天策府中与众人商议兵变之事,毕竟心中有鬼。此时他更不敢和李渊的双目相对,低着头小心地上前给李渊施礼。
“逆子!你想造反吗?”
李渊还没等李世民问完安,便从龙座上突然站起来,厉声叱问道。
李渊的这一声喝问,就像晴空里的一个炸雷,吓得李世民心中一惊。
要是平常人,早被李渊的这一声喝问吓得瘫在地上了。好在李世民不是凡人,经历过许多的风浪。饶是如此,李世民仍然被李渊的这一声喝问吓得一哆嗦。
“难道自己在家中与众人谈论之事已被父皇知道了?”
“不可能啊,刚刚议论的事情,父皇怎么会这么快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事,父皇要动这么大的肝火呢?对了!肯定是为了今天‘太白经天’的事情。暂时不要急,稳住心神,看父皇下面要说什么!”
这些话如电光火石般在李世民的脑中划过。
“今天不比往日,无论是天时、地利、人和都对我不利,一定要小心应对,绝不能出任何的差池!”
李世民佯装不知道父皇说他造反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李渊下面要说什么,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脸茫然地望着父皇。
但造反一事绝非儿戏,李世民必须立即为自己辩白。
“造……造反?父皇,儿臣冤枉啊!儿臣怎……怎么会造反呢?儿臣绝不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逆子,你还狡辩!太史令说的清清楚楚,‘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这是星象上说的明明白白的话语!太白金星照着你的封地,你将执掌天下!你……你的父皇还没死呢,你这个逆子就想变天吗?”
“父皇,儿臣我……”
“证据就在这里,你自己看吧。朕看你现在还有何话说!”
李渊由于过分激动,浑身不住地颤抖。他劈手把太史令傅奕的密奏甩在李世民的面前。
那张奏折被扯散开,像一条蛇一样,在空中飞起,划了一条弧线,然后一折一折地在李世民面前又折起来。就像是一条大毒蛇盘在李世民的面前,吐着仿佛随时要吃人的信子,瞪着双眼,逼视着李世民。
李世民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捡起傅奕的密奏,只看了一眼,便如五雷轰顶。
“父皇,儿臣冤枉啊!”
李世民“卟嗵”一声跪在李渊的面前,伏地痛哭。
“父皇,儿臣确实冤枉啊!太白经天,究竟是何意,儿臣确实不知。父皇待儿臣恩重如山,儿臣怎么敢觊觎父皇的皇位呢?儿臣一直忠心为国,天地可鉴!如果父皇觉得儿臣有不轨之心,执意要把这太白经天的事情怪罪在儿臣的身上,则可立毙儿臣于殿上,儿臣也无可奈何!”
李世民说罢把自己亲手把头上的王冠解下来,放在李渊的面前,然后又伏在李渊的面前痛哭不起。
“逆子,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死不承认!如今你弄得天怒人怨,连上天都不容于你。现在上天用太白经天来揭发你的图谋!你还有脸在此狡辩!”
“父皇,儿臣确实冤枉啊!”
李世民跪行几步,像一个孩子似的抱着李渊的腿哭诉道:
“父皇,儿臣的忠心可达天地,绝不会有谋反之心。这太白经天,定是有人想假借此事来刻意嫁祸于儿臣,故而编造出这样荒唐的话语来蒙蔽父皇!对了,这肯定又是太子和齐王他们设计好的事情,来陷害儿臣!他们以前几次三番要谋害儿臣,要不是父皇的关照,儿臣几欲死于他们之手,这些也都是父皇您亲眼所见。他们见害不死儿臣,便又想出了这一条毒计来要谋害儿臣。父皇明鉴,儿臣实在是冤枉啊!”
“你……你竟然在此信口雌黄!太子和齐王与你乃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他们怎么会忍心害你?难道这太白经天的天象,也是他们能弄出来的吗?”
“太白经天,到底何意,儿臣一时也说不清楚。但是星象本就复杂奇妙,解说也是见仁见智。这肯定是太子和齐王他们故意曲解,用来构陷儿臣也未可知!父皇,儿臣对父皇决无贰心!倒是太子和齐王屡屡现出反意。前两次,太子就曾在私下里招兵买马,密谋造反。若不是父皇及时发现,恐怕父皇与儿臣都将遭其毒手!这太白经天,难道就没有可能应验在他们的身上?父皇为何一味地就认定是儿臣要谋反呢?儿臣几时有谋反的想法和行动的了?倘若父皇只是刻意偏袒太子和齐王,一定要置儿臣于死地的话,那儿臣也只好认命,现在就引颈就戮!”
“你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在狡辩!你真以为你的父皇是三岁孩童,可以由你任意东西吗?你在此胡说八道!太子谋反?太子已是一国的储君,又怎么会谋反?”
李世民声泪俱下,一脸委屈地说道:“太子几欲谋反,都被父皇抓了个现行,为何父皇还偏袒于他?一说起太子谋反,父皇就绝不相信,而一旦有人说儿臣欲谋反,哪怕只是捕风捉影,父皇立即信以为真!儿臣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竟如此见弃于父皇,几欲杀儿臣而后快!若是儿臣的母后还在,定会护儿臣于翼下,儿臣又……又怎会受此无端的冤枉啊!”
“母后啊,世民儿命苦啊!世民从小就失去了您的关爱,现在又见疑于父皇,这天地间哪还有儿臣生存的空间?儿臣还有何面目苟活于这世上?这世上既然处处不能见容儿臣,儿臣已生无可念,儿臣……儿臣现在就去见您!”
李世民说罢又伏地嚎啕大哭,哭声凄惨,听者无不动容。
此时李世民想到自己从小就失去亲生母亲,现在又见疑于父皇,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哭得更加伤心,几欲昏厥过去。
李渊见李世民趴在自己的面前,抱住自己的腿痛哭流涕,哀伤欲绝。更是听他又特别提到了他过世很早的母后,不由得也有些犹豫。想到他从小便失去了母爱,如今自己又怀疑他,心中也着实不忍。
李世民这么一哭一叫,倒叫李渊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唉,难道真要变得亲不亲、父不父、子不子,臣不臣吗?我这么做,又怎么对得起早早过世的发妻呢?她去世的时候,一家人正提心吊胆地颠沛流离,她死前曾一再嘱托我照顾好这几个孩子,三子玄霸过早地夭折,已是非常地对不起她了,难道现在……”
提起早早过世的窦皇后,李渊的心中那做父亲的责任感又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世民,你也不要哭了!”
这时,李渊也双眼含泪,反倒安慰起李世民来了。
“朕也就是叫你来问一问,有就是有,没有就算了!你我父子君臣,难道还会有贰心?你既无此事,那就只当朕没说罢了!”
谁知李渊这么一说,李世民哭泣的更伤心了。
“父皇,儿臣每日忠心耿耿地事奉父皇,整日殚精竭虑,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生怕哪地方做错了惹父皇生气。儿臣怎么也想不到的是,父皇却还是用‘太白经天’这样莫须有的罪名来叱责儿臣。而太子不管做错了什么,父皇却是一味地袒护。同是父皇您的亲生儿子,父皇您为什么这样区别对待呢。儿臣每每思之,更是伤心欲绝。”
“太子?太子又有什么过错?朕又哪里偏袒他了?”
“父皇!”
李世民见父皇动问,便立即乘机上奏道:“儿臣整日为国殚精竭虑,呕心沥血,赤胆忠心。而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却整日厮混在后宫,与后宫的嫔妃眉来眼去。儿臣听到外面的大臣多有传言,说太子与齐王在宫中与父皇的妃嫔厮混,不守纲常,有悖人伦!”
“你又胡说了!朕素知太子敦厚,为人忠诚老实。他对后宫众嫔妃始终执母礼相待,甚为孝顺。不像你时时刻刻只记得自己的生母,对后宫母妃们从不理睬。朕觉得建成贵为太子,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绝不会做出这样有悖于人伦纲常之事的!”
李世民见父皇不信,便哭着说道:“父皇,非是儿臣在父皇您的面前说太子的坏话。您对太子一向溺爱,对太子的话向来是偏听偏信。以至于太子拥兵谋反都不予以深究。而对儿臣是需要的时候拿来顶事,用完之后则弃之如蔽帚,就连儿臣讲的所有实情,也都只当耳旁风。如此偏心于太子,怎不令儿臣心痛!至于他们有没有祸乱后宫,父皇尽可以叫太子和齐王过来,儿臣敢与他们当面对质!”
“父皇,儿臣一心为国,倾心善待兄弟,丝毫没有对不起太子和齐王的地方。而他们却三番五次地想杀死儿臣,他们这么做简直就好像要替逆贼王世充和窦建德报仇似的。如果儿臣含冤而死,魂魄归于黄泉,倘若见到王世充等诸贼,倒叫儿臣情何以堪!”
李渊听得此言,张口结舌,不知怎么回答。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恨恨地说道:“建成怎敢做出这种有悖于天理人伦的事情!既然这样,明天早上早朝之前朕就专门审问此事。到时候你敢和他们一同前来见朕,与他们二人当殿对质吗?”
“儿臣身正不怕影子斜,说的又都是实话,岂会不敢?”
“好吧,你先起来吧!”
李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边刚按下葫芦,对了边又浮起了瓢。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地层出不穷,搞得他焦头烂额,心力交瘁。太白经天的事情还没处理完,这里又冒出了太子祸乱后宫的事情。
联系太子这段时间常往后宫跑,后宫的不少嫔妃也确实不住地替太子说话,也着实不得不令李渊有些怀疑。
太子祸乱后宫,自古以来,也不是没有的事。前朝的太子杨广,不就是眼面前活生生的例子吗!
“你且回去,明早早点来到这里,朕要亲自审问此事!免得在早朝时臣工们面前,弄得难堪,直至闹得满城风风雨雨!”
这是家丑,李渊自然不想让满朝文武知道。是以他要李世民同太子李建成、齐王提前进宫,当面对质。
李世民连忙躬身说道:“儿臣遵命。儿臣既然说的是实情,就不怕与太子、齐王对质!”
李世民出得宫来,已是满天星月。
此时他刚刚摆脱李渊的质询,像堪堪逃过了鬼门关一样。他现在重新站在这天地之间,心情一下子觉得是无比的轻松。
因为现在,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在来之前,他还瞻前顾后。而现在,他已经彻底地下了决心了。
经历刚才这一幕之后,李世民知道,他不能再犹豫不决了。形势已经越来越严重,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从现在的情势来看,明天的对质,不可能对自己有利。父皇之所以要对质,只是为了显得对自己好像公平而已。对质的结果,则是自己与太子在父皇面前彻底的撕破脸皮。而且自己在父皇面前将更加的不讨好,甚至是更令父皇厌恶自己。
不管是血雨腥风也好,洪水滔天也好,他本来还特别顾忌这些。
但现在,他已经下定决心抛弃这些担忧了!
该来的就都让它们来吧!
即使你害怕它来,它也会来的!
与其这样,还不如拚尽全力去搏一搏呢!
必须要活在当下,至于身后史官怎么书写,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更何况历史,向来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出了太极宫门后,李世民立即前往玄武门。常何见李世民过来,忙又跑下城楼与李世民见礼。
这常何是汴州浚仪人,也就是今天的河南开封人。目前担任皇宫禁卫总领,今天正好是领值玄武门。
说起这常何可不是一个等闲之辈,曾经也是辉煌过的。在隋朝末年,随着乱兵四起,常何也在家乡起兵。后来运势不顺,他便又投奔瓦岗军,被李密封为上柱国,是李密的亲信将领。不过常何此人反复不定,他先是追随李密降唐,后又投奔王世充。再后来,常何才又追随秦琼、程咬金等人归降大唐,被任命为宫廷禁卫总领。
对于玄武门的守将,无论是李建成,还是李世民都曾经刻意拉拢。
早在几年前,李靖就建议李世民要着力拉拢常何这人。常何非常聪明,他脚踩两只船,对于太子和秦王两面都不敢得罪。他表面上向太子输诚,而实际上却暗中倒向李世民。李世民经常大礼、小礼地送给常何不少钱财,还送给常何金刀子等贵重物品,让他收买手下的那些骁勇的将士。
常何打开玄武门,这时尉迟敬德和秦琼都还非常着急地在宫门外等候。他们见李世民终于安然出来,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秦兄,东西拿来了吗?”
李世民走到秦琼面前,低声问道。
“殿下放心,按你的吩咐拿来了。”
秦琼连忙走过去从马背上把一包东西取下来递给李世民。李世民接过包袱转身叫过常何,将他带到角落处,将包袱递给他。
“殿下,您这是……”
“常将军守门非常辛苦,责任又特别重大。本王知道你母亲年迈,家中的老屋年久失修,生活过得紧巴。本王特意让人包了些金银给你以资家用,望常将军万勿推托。”
“诶,殿下对职下常常关照,职下已是感激不尽了,今日又哪敢再收殿下的馈赠呢?”
常何说罢连连推托,坚辞不受。
李世民笑道:“这玄武门乃是皇宫大门,责任重大,常将军劳苦功高。何况本王以后还要仰仗常将军多多照顾,这些金银只是本王的一点小小心意,望将军万勿推辞!”
李世民说完把包袱硬塞给常何,并且特意在常何的手上重重一握。
常何半推半就地把包袱接了过来,包袱里发出“当啷、当啷”的金属碰撞声。常何一听便知道包袱里装的都是金元宝和金叶子之类。他将包袱拿在手中轻轻地掂了掂,足有五十金。
常何是何等聪明之人!
他从起兵起,到投奔瓦岗,再从一个大郑降将做到中郎将,担任职守玄武门这样重要地方的任务,肯定见过很多的大风大浪。他见李世民今天突然一下子出手如此大方,又用手在自己的手上重重一握,马上会意,知道他必有大事相托。
“殿下尽管放心。但有差遣,即使赴汤蹈火,常何也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好,有常将军这句话,本王也就放心了!”
安置好常何,李世民这才急忙与尉迟敬德、秦琼一行回到天策府。
到了天策府,一众人等还都在府中焦急地等着他。特别是长孙王妃,见到李世民终于平安回来,高兴得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大家见李世民只是进宫这短暂的一会儿,就显得神情憔悴,双眼红肿,知道陛下这一次召见一定是非同寻常。肯定是陛下在责难于他,要不然像李世民这样的人,不会把眼睛哭成这样的。
“殿下,下定决心了吗?”
“殿下,不能再等了!”
众人见李世民安然回来,都非常高兴。但大事未定,各人心中还是非常焦虑。
李世民知道自己这一去,大家对他是多么地担心。经过今晚这一事以后,他知道已经再也不能犹豫了。
只听“苍啷啷”一声,李世民突然从腰间抽出宝剑,双手举剑过顶,眼中含泪说道:“父皇,非是儿臣不忠不孝,实是时势所逼,儿臣不得已而为之啊!”
李世民说罢挥剑奋力劈下案几的一角,郑重地说道:“今日之事,大家共谋。事关生死,谁也不得走漏风声!如有泄密者,即如同此桌角!”
众人虽然不知道李世民这次进宫,经历了什么样的风雨,但见他突然下定决心,个个精神振奋。
好了,殿下终于决定了!
他们一个个也压低声音,面对李世民齐声盟誓道:“我等当与秦王殿下同心戮力,共举大事。天地可鉴,绝无二心!”
众人宣誓毕,立即开始着手商议行动计划。
李世民对着众人说道:“现在房玄龄、杜如晦等人都被斥逐在外,必须立即将他们二人召回一齐研究。”
李世民说罢解下身上的配剑交给尉迟敬德,对他非常严肃地说道:“现在事已至此,机不可泄。如果他们两人慨然前来,则最好。如果他们推托不来,则将他们的人头提来见我。”
“是!”
尉迟敬德提剑暗中找到房、杜二人,具说秦王已决定起事,请他们二人回去商议大事。
“尉迟将军放心,我们二人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房、杜二人听罢非常高兴,欣然前往。他们二人着道士装连夜潜入天策府内。
在这漆黑的暗夜里,一场风暴却正在悄悄地、紧锣密鼓地策划着!
一场完全改变了历史走向,惊天动地的风暴即将发生!
但现在谁也不敢肯定,过了今夜,自己还是不是自己,太子还是不是太子,秦王还是不是秦王!
或许连秦王李世民也不敢去想,过了今夜,大唐,还会不会是现在的大唐!
远在灵州的李靖和李世勣更不会想到,过了今夜,整个大唐的天就变了!
但现在外面还是正是月朗星稀,微风习习。对于每个普通人来说,这只不过就是年复一年中的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夜晚。
特别是后半夜,暑热刚消,才正是人们能安安稳稳地睡一个好觉的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