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到九月,李世民率大军经浴血奋战,一举攻克高句丽十余城,徙辽、盖、岩三州户口七万人到中国。特别是在新城、建安、驻跸三大战中,消灭大量高句丽军队,斩获颇丰。
但高句丽始终顽强抵抗,决不屈服。特别是总管李勣因久攻安市城不下而盛怒,扬言屠城。更使高句丽人同仇敌忾,上下一心,誓死抵抗。唐军久攻不克,后又值冬天大雪,严寒雪封,粮草不济。李世民见劳而无功,只得命令班师。
此次征伐高句丽,几乎是无功而返。
李世民班师回到长安,长安的文武官员俱出城迎接。李靖也在儿子李德奖的搀扶下出长安城迎接。他见李世民骑马远远过来,连忙走上前去,颤巍巍地拉过李世民的马缰绳,欲为李世民牵马坠镫。
“李卿,不可以!”
李世民赶紧下马,关切地拉着李靖的手说道:“卿已年老,朕怎么忍心让卿为朕牵马呢?”
李靖笑道:“当年臣征讨东突厥胜利凯旋时,陛下执意为臣牵马坠镫,让臣享尽殊荣。臣这一次是为了欢迎跃马冲锋,为我大唐上阵杀敌、开疆拓土的一代明君。臣今天能替陛下牵马坠镫,这是臣的无上光荣。”
李世民赧然一笑,感觉有些难为情。
“朕后悔当初没有听从李卿的劝告,以至三军虽然奋力,却还是劳民伤财,无功而返。”
“诶,陛下太谦虚了!”
李靖笑着安慰李世民道:“陛下怎么能说是劳而无功呢?此次出征高句丽坐拥山川地利,并兼有天时。我军劳师远征,粮草不济,又岂是人力所能逆转的?陛下这次出征,虽然没有使高句丽臣服,但毕竟还是攻占了辽东十余城。这个作用可是很大的啊,等于是为我们大唐在辽东地区打入了一个厚重的楔子,为以后征伐高句丽建立了牢固的前哨阵地。陛下此次亲征高句丽,还大量歼灭了高句丽军队的有生力量。使高句丽的社会经济遭受严重破坏,国力衰落,使它再也不敢挑衅我大唐了。”
李世民知道这是李靖在群臣面前为自己征高句丽失利打圆场,用他这位老臣的话为自己找块布遮遮丑。
还是自己的老知己体贴自己!
听李靖这么一说,他的心中也觉安然。
这时,薛仁贵骑马过来,见李世民和老师在此,慌忙下马上前拜见。
“仁贵将军来的正好。”
李世民见薛仁贵过来,眼中顿时放出光来。他连忙拉过薛仁贵的手,笑着对李靖说道:“此次出征高句丽,仁贵将军连立奇功,可以说是出尽了风头啊。特别是在安达那一战,朕让英国公(李勣)和赵国公(长孙无忌)分别带领一万多人于西岭和山北出峡谷迎敌。没想到高句丽大将延寿独攻赵国公军,赵国公陷入重围,危在旦夕。朕看着赵国公军危险,正自焦急。没想到仁贵大吼一声,也不向朕请示,单枪匹马杀入高句丽阵中,所向无敌。高句丽军见仁贵如一尊战神般杀入军中,人人睚眦俱裂,不敢接战。朕与英国公大军乘势杀出,高句丽军大溃。那一战,高句丽人被斩首两万多级呢。高句丽上万人投降,降军入军门时,膝行而前,以头顿地。朕自从虎牢关一战外,还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胜利呢!仁贵后又单枪战平壤,挎双弓大战驻跸山。高句丽士兵看到他都惊为天神,望之披靡,黄城和银城的高句丽人更是望风而走,致数百里没有人烟。哈哈哈哈,朕此次出征,能不能攻下高句丽无所谓,最大的收获就是看到了一代新人的崛起啊。”
“哦,是吗?陛下可从来没有这样夸过哪位年轻人哦!”
李靖见李世民不住嘴地夸奖自己的爱徒薛仁贵,心中自然高兴。
“哈哈哈哈,夸得,夸得的!”
李世民又转头笑着对李靖说道:“仁贵将军颇具有我们当年的雄风,将来定能为大唐建功立业!”
薛仁贵听李世民这么不住嘴地夸他,脸“腾”地一下红了。他赶忙躬身说道:“末将哪敢跟陛下和老师比呢。当年陛下和老师驰骋疆场,于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您和老师二人的事迹对于臣来说至今仍还是传奇,仁贵可是望尘莫及啊!”
李靖见薛仁贵外表虽谦和如平地,内心却高耸如山,也是非常喜欢。他笑着对李世民道:“陛下,倒不是臣对这个学生有什么偏爱。仁贵这孩子‘心有高山’,果敢骁勇,又谦虚上进,是棵好苗子。嗯,这孩子将来啊,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老师谬赞了,学生哪有这样的才能?学生的成长还不是因为陛下和老师的庇护而已。陛下和老师的文韬武略,学生可是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是吗?仁贵这孩子也学会说奉承话了!”
“老师,真的!学生说的是真话。”
李世民和李靖看到薛仁贵满脸通红,站在那里一副讷讷不知所措的样子,俱哈哈大笑。
李世民随即封薛仁贵为中郎将,仍令他镇守玄武门。
这一日,李世民在宫中无事,诏令李靖入宫相见。此时李靖已经无法下床行走,只得让家人用车载着送入皇宫。
李世民看到李靖步履蹒跚的样子后有些后悔地说道:“朕不知卿已经行走困难。早知道这样,朕就亲自过府去了,哪里还能让卿过来呢?多少天没有见到卿了,非常想念,所以请卿一起来叨叨家常。”
李靖拱手道:“老臣如今还蒙陛下挂念,真是无上的荣耀啊!”
李世民有点动容道:“卿与朕共过生死,是生死不离的同袍,朕哪能忘呢。”
两人闲谈中,李世民忽然问道:“朕率领十万军队去攻打一个小小的国家高句丽,却无功而返,这是为什么呢?朕知道卿以前给朕说过一些原因,但总不至于朕以我大唐如此庞大的国力、军力去攻打一个小国而不克吧?”
李靖笑道:“请恕臣直言。如果认真回想一下,陛下此次出征高句丽,其实还是有机会打败高句丽的。只是陛下年纪大了,用兵也开始保守了。当时陛下进攻驻跸山时,高句丽倾国出动,内部空虚。陛下若能命人率精兵五千,奇袭平壤。一旦平壤被占,定能使高句丽大乱,从而一举而克之矣。”
“唉呀,对啊!”
李世民听了,用手一捶坐榻,深深地叹息道:“爱卿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朕了!当初任城王李道宗也曾建议朕这么做。其时仁贵也在朕的旁边,他听了任城王的建议后,也极力赞成,并当即表示愿意带领轻骑兵突袭平壤。可惜朕当时觉得太过冒险没有采纳。唉,上天何至苛待于朕,使卿病重。若能有卿同行,朕定可大胜而还啊。”
“陛下谬赞了,臣哪有那么大的能耐!臣也是这几天复盘陛下此战的一些战况,才有所感悟而已。”
“当时仁贵还找了朕两次,执意欲率轻骑突袭。唉,可能朕真是越老越保守了。记得当年蜀相诸葛孔明北伐曹魏,大将魏延曾建议效仿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率精兵出子午道直取长安。可惜孔明以为太过冒险而未予采纳,成为一大遗憾。人们常说诸葛一生唯谨慎,从不犯险。看来朕也如孔明一般,太过谨慎了!”
“诶,陛下也不要太引以为憾。陛下又岂是保守之人?当年虎牢关之战,陛下只率三千精骑就敢去迎战窦建德的数十万大军,并数次单骑挑战,视夏军如无物。如此胆魄,试论从古至今,又有谁人能比?”
“是啊,那时朕可是一个敢在千军万马中纵横驰骋的人。怎么临老了,反而越来越胆小了呢?”
“陛下,您敢于御驾亲征,就证明您不是那种临老了反而胆小之人。当年卫青和霍去病一起攻打匈奴,为什么霍去病敢于孤军深入,取得更大的成就?就是年轻人有一种勇往无前的闯劲。而年纪大了往往老成持重,反而少了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魄了。”
“是啊,看来朕可真是老了!”
李世民听到这里,不无惆怅地叹道。
“陛下,您不敢以身犯险,却不完全是因为老了。您还是龙马精神,比臣可强多了!您是因为身居高位,需要各方面权衡考虑的东西太多了。事情就是这样,位置越高,责任越大,越反而会更趋于保守谨慎。陛下一身所系,乃是大唐国脉,黎民安危,又岂能轻易地以身犯险呢。这也正是蜀相孔明虽精于谋算,却不敢以身犯险的原因所在啊!”
“唉,这一次朕御驾亲征都没有征服高丽。要想彻底让其臣服,不知又要等到何时了!”
“陛下放心。那渊盖苏文穷兵穷兵黩武,又不能体恤民情。其结果也必如炀帝一样,最终走向灭亡。我们可坐观其势尽,再收拾他不迟啊。”
“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李世民沉吟了一会,又道:“对了,玄奘法师回来了,你见到了吗?”
“臣在他刚一回来时见过他一次,不知陛下怎么突然问起这事来了?”
“玄奘法师天竺取经回来以后,朕倒见过他几次。朕观法师词论典雅,高风亮节,谈吐修养更远超古人。朕觉得他有王佐之才,曾多次劝他还俗,入阁助朕公务。但都被他婉然拒绝。朕知道卿与他乃是至交,卿不妨替朕劝劝他如何?”
“这个……”
“怎么了,这事还能难住李卿?”
李世民见李靖有些犹豫,不解地问道。
“陛下!”
李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诚恳地说道:“臣记得《论语》有云:‘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人各有志,不能强求。正如陛下所言,臣对玄奘法师确实比较了解。他立志一生潜心佛法,虽千难万阻不能易其志也。当年他历尽艰辛,前往天竺取经,可谓是九死一生。而他始终面不改色,义无反顾,可见其心之诚,其心之坚也。况且他年少时即遁入空门,伏膺佛道,精研佛理。或许他在佛法上钻研颇深,但于孔孟之道则涉猎较少。今陛下若劝他从俗,无异于强使舟弃水上岸,不但无功,亦徒劳无益啊。愿陛下能让他毕身行道,以报国恩。则这不仅是玄奘之幸,也是佛门之幸,更是大唐之幸也。”
“这……”
“唉,既然卿也这么说,那也就作罢吧。只是朕觉得这样的一个旷世大才遁入空门之中,整日与枯灯为伴,实在是可惜了!”
李世民见李靖也这么说,觉得有理。但他终觉像玄奘这样的人才隐于佛门,非常可惜。后来他还是忍不住又对玄奘数次相邀,但都被玄奘婉拒。
玄奘潜心佛学。他从天竺归来后,长期从事翻译佛经的工作。他和他的弟子共翻译出佛学经典75部(1335卷)。玄奘还将他西游亲身经历的国家和地区的山川、地邑、物产、习俗编写成《大唐西域记》十二卷,成为今天研究这些国家和地区历史的重要资料。
虽然有药王老神仙亲自帮助调理,李靖的身体终究还是一天不如一天。贞观二十三年(649年)七月,李靖病情急剧恶化。李勣、程知节、李道宗等昔日同袍战友也都到病榻前问候。苏定方、薛仁贵等更是每日至榻前殷勤侍候,端茶倒水。
“定方!”
“老师,您叫学生?”
李靖点点头,苏定方走上前来。李靖拉着苏定方的手,示意他坐到自己的床榻旁。
“定方,你虽是十几岁才跟着老师,老师可以说是看着你长大的。老师一直视你如己出,对你爱护有加。可惜饶是如此,当年征东突厥一战,还是给你带来了一生的污点。这是老师督师不严的结果,却让你背了一生的包袱。老师至今思来,仍是耿耿于怀啊!”
“老师,这是学生自己的责任,怎么能怪您老人家呢!”
苏定方听到李靖提起往事,心中也非常难受。自从征伐东突厥自己有纵兵抢掠之嫌后(见二0四章《委屈》),自己就一直被李世民雪藏,至今没能重新带兵上阵,思来想去他自己的心里也非常难受。但这与老师又有什么关系呢!怪只能是怪自己没有预先注意到这一点。
苏定方想到这里,感动和委屈的心理同时涌上心头。他看着李靖自责的神情,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老师,您安心养病。这些事早已经过去了,我们何必再去想它呢。学生这一辈子,深得老师和师母的照顾,学生视您们二老如亲生父母。如今,师母已经不在了,学生正想和德奖、仁贵一起,在您面前好好尽孝!老师您好好养病,等您病好了,学生还有好多问题要问您呢!”
李靖痛苦地摇了摇头,自从苏定方归唐以来,一直跟在自己的身边。他知道苏定方是一个非常有能力的好苗子,完全应该有更大的建树。他随自己南征北战,哪一次不是建立了莫大的功勋?可惜那一次远征,一次小小的失误却抱憾至今。所以这一直是李靖心中的一个痛,使他常常感到自责。
“德奖,把东西拿来。”
李靖对站在身边的李德奖吩咐道。
“是,父亲!”
李德奖从橱中捧出李靖的横刀和《伏虎心经》来,拿到李靖的面前。
“定方,老师也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赠给你。这是当年慧文大师赠给老师的一把宝刀和武功秘籍,你带在身边或许还有用。”
“老师,您……”
苏定方含着眼泪还想说什么,李靖摆了摆手,对他慈爱地说道:“定方,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一定会重有出头之日的。”
李靖抬头看看薛仁贵,又看看身边的苏定方,说道:“老师别无什么贵重之物,唯有长枪铠甲受之于老师的一位故交,宝刀密籍受之于一位前辈。前番长枪铠甲已赠予仁贵了,今番这宝刀密籍传授给你。今后你和仁贵两人一定要相互提携,相互照顾,为大唐建立不世的功勋,以抚慰老师和你的师母!”
“老师!”
苏定方和薛仁贵都非常伤心地叫道。他们双双跪在李靖的面前,早已是泣不成声。
“恩师对我们二人恩同再造。我们二人一定谨记恩师的教导,报效朝廷。为大唐披肝沥胆,在所不惜!”
“你们都起来吧!”
李靖叫苏定方和薛仁贵两人起来。他对苏定方说道:“定方,老师的这把宝刀名叫‘飞虎’,是由当年的‘项羽剑’重铸而成的。当时慧文大师将那把项羽剑一分为二,先是铸了一把刀叫‘龙吟’,交给了老师的那位故交。今后,你们若是看到有人手握一把叫做‘龙吟’的横刀,那就一定是老师的故交之后了。不管他将来是敌是友,你们都要善待于他。因为他的先人曾有大恩于你们的老师!”
“是,老师放心,学生知道了。我们听师母说过您与您的故交大侠虬髯客的故事,知道您和他的深情厚谊。今后若有幸见到他的后人,我们一定会将您对故交的思念和情谊讲给他听的。”
“好,好,甚好!”
李靖听了非常欣慰,微笑着点了点头。
“德奖,你过来。”
他又唤李德奖过来,拉着德奖的手对苏定方和薛仁贵说道:“不是老师自私,老师这病体,可能将不久于人世。老师对德奖和尚被流放在吴郡的德謇这两个孩子一直放心不下。他们本来就资质愚钝,老师又一直忙于军务,耽误了对他们的教导。老师现在把他们两人托付于你们。老师不在后,希望你们能像兄弟一样相处,在他们穷困时也能时常提携他们两人一下!”
李靖说罢泪如雨下。他一直忙于军务,疏于对自己的两个孩子的教导,使他们一个成就不高,一个至今还被流放在外。这也是他一直感到深深地自责和觉得对不起红拂女的地方。
“父亲!”
“老师!”
李德奖和苏定方、薛仁贵三人一齐跪在地上,啜泣不已,哭得跟泪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