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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0 告 别

鲲鹏于飞 秋风暖阳 6959 2024-07-06 15:04

  消灭了“黄河四老”,李靖和苏定方告别了那十个军士,并命令他们把宇文陀的金银带回武关,除了修补栈道外要全数上缴国库。他们则继续北上,这一路轻松,不几日就到了终南山的地界。

  李靖在路上早就想起了药王老神仙和慧文大师,自己已是好多天没有见到他们了。此时顺道,又兼是在休假中,没有公务缠身,正好顺便去看望看望他们。于是他就对苏定方道:“定方,这终南山中我还有两个朋友要去拜访一下,你就先回去吧。”

  他转头又对苏定方叮嘱道:“你回去转告你师母,就说我到终南山去拜访老朋友去了,很快便回去,叫她不要挂念。”

  苏定方见老师不立即回家,而是先去拜访朋友,有些不解。他对李靖说道:“老师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不先回家看望师母和两位公子,师母难道不会生气?”

  李靖一听,笑着说道:“你师母若是知道我要去见谁,她是肯定不会生气的。定方,你回去后让师母做些好吃的给你补补,好好养养精神。”

  苏定方高兴地答应着:“得嘞,有老师这句话,定方就满足了。到了老师家里,我要天天缠着师母让她给我做好吃的。”

  李靖看着他那个调皮的样子,也笑了。

  李靖遂与苏定方就此道别,自己径直前往终南山中。他想先顺道看望药王老神仙,然后再约药王老神仙一起去拜访慧文大师。

  这终南山中前往“药王谷”的路,李靖早已熟记于心。想必此时的“药王谷”,肯定是繁花盛开,景色迷人,生机盎然。一想起那个神仙住的地方,李靖就心驰神往。此时正是中午,温煦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和和的。山林间溪水叮冬,鸟语花香。

  李靖策马飞奔,他想早一点见到药王老神仙,想和他好好聊聊,诉一诉别后情怀。青骓马四蹄奋起,一路绝尘,不一会便到了“药王谷”。谷中果然到处山花烂漫,蝶舞莺飞,鹿鸣鸟叫,一派祥和。李靖径直来到药王的住处,小叩柴扉,一白发老者应声前来开门。李靖见还是第一次来时开门的那个老者,忙躬身施礼道:“老伯打扰了,晚辈李靖特来拜访药王老神仙。”

  那老者见是李靖,非常客气。他忙将李靖让进院中,引进客厅中待茶。

  李靖左顾右盼,见各位老者仍是井然有序地忙着晒药、制药。见到他也都热情地打着招呼,就是没见到药王老神仙。

  那老者把李靖让进屋内,沏了一杯茶端到李靖的面前。李靖接过来,顺便问道:“老伯,怎么没见到药王老神仙?”

  那老伯有些惊讶,对李靖说道;“李兄弟不知道吗?”

  李靖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有些茫然地问道:“李靖不知老伯所言何事?”

  那老伯点点头,喃喃自语地道:“噢,对了,李兄弟一直在外忙于军务,肯定是不知道这件事了。”他抬起头来,对李靖说道:“家师半月前即到草堂寺去了,慧文大师在半月前圆寂了。”

  “什么?”

  李靖一时没听清楚,赶紧追问一句:“老伯,您……您说什么事?”

  那老伯看到李靖惊愕的神情,知道这消息可能让李靖一时不能接受。他便又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慧文大师在半月前圆寂了。”

  李靖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一个晴天霹雳。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他刚才陡然听到这个消息,一时不敢确认,所以他要听老伯明明白白地再说一遍。

  “慧……慧文大师他……他圆寂了?”

  那老伯又郑重地点点头,神情非常肯定。

  “大师他怎……怎么会……”

  李靖实在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

  他清楚地记得,他当初离开慧文大师的时候,大师的身体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突然?但老伯乃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忠厚长者,更是与慧文大师无怨无仇。他肯定不会在背地里诅咒慧文大师,更不会在他这个年轻人面前说假话的。

  更何况药王老神仙也没在这里,他肯定也在草堂寺了。

  看来这是真的了!

  慧文大师是真的圆寂了!

  李靖呆呆地立在那里,跟中了魔怔了一般!他的脸上,两行热泪已情不自禁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在李靖的一生中,有五个人是最重要的。第一个人当然是红拂女,她是李靖全部的爱和人生依托,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第二个人是虬髯客,这是他最为挂念的兄弟。虽然相处时间很短,但却是自己最过命的知交。只是虬髯客至今杳无音信,不知身在何处。第三个人则是李世民,他是自己在战场上的同袍,也是自己施展政治抱负的依托。是可以一起冲锋陷阵,托付生命的战友。这第四和第五个人就是药王老神仙和慧文大师,他们是自己的精神依托,是自己人生的导师。李靖一直视他们为恩师,是自己的长者,是自己的精神家园,更是自己的道德、精神可以寄托的地方。

  可如今慧文大师怎么就走了呢!

  李靖神情恍惚地牵着马从“药王谷”出来,连老伯喊他吃饭的话也没听见。他想现在就赶往草堂寺,他要去见慧文大师的最后一面。

  他本来是准备了好多话要与慧文大师说的!

  从“药王谷”到草堂寺的路李靖不知是怎么走过来的,他一路上都在想着和慧文大师在一起的时光。来到草堂寺山门,已近傍晚。夕阳的余辉斜照在山门的墙上和寺庙的金顶上,显得金碧辉煌,却又无比的苍凉。

  寺内梵音缈缈,謦声叮当,众僧正在诵唱《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愣严经》。在抑扬顿挫的经声里,寺内仍是显得一片庄严、肃穆、祥和。小沙弥把李靖引进禅房,药王老神仙正坐在禅房里。

  老神仙虽是俗家人,却也是大德之人,所以他坐在那里仍然是神态端庄。老神仙见李靖突然来了有些惊讶,笑道:“哦,李兄弟来啦。”

  李靖连忙上前见礼。他见老神仙仍然是一种轻松愉悦的样子,对慧文大师的圆寂好像没有一点难过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惊讶道:“老神仙,晚辈今天中午到‘药王谷’去拜访老神仙。听老伯说慧文大师已在半月前圆寂了,心中十分难过,所以急忙赶来想见大师最后一眼。老神仙对大师的圆寂倒是……倒是……”

  “哈哈,老朽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说老朽倒是很淡然是不是?”

  药王老神仙招招手,示意李靖坐下来。他望着李靖一脸悲伤的神情,平缓地说道:“死对于俗人来说是生命的终结,亲人的离去。但对于参透人生的人来说,死却只不过是一种解脱而已。魏晋陶渊明的《拟挽歌辞三首》就曾说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古人都把它看得很淡,何况今人呢。”

  “可……可大师是有道高僧,又是晚辈的导师。他的突然离去,怎不令晚辈伤心悲痛呢!”

  李靖说到此,眼中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大师的离去,固然因生死永隔而令人神伤。但小兄弟可知,死对于佛家来说,是一种‘圆寂’。佛家认为具足一切福德智慧才叫做‘圆’;永离一切烦恼生死才能叫做‘寂’。是谓诸德圆满、诸恶寂灭,此为佛家修行理想的最终目的,也是最高境界。因此何以为悲?又何以为伤?既无悲伤可言,又何必以悲伤视之呢?”

  老神仙说完,居然也双手合十,高宣一句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只不过老神仙看似很淡然,但他说着说着,却也禁不住流下泪来。

  他突然一脸黯然地对李靖说道:“要说伤心,老朽也不是真的没有。老朽伤心的是老朽在这人世间失去了一位知己,一位可以谈论人生的人,一位可以喜笑怒骂而不嗔不痴的人。”

  李靖听老神仙如是说,又泪眼婆娑,哀伤不能自己。他环视禅房,诸物依旧。还是以前他来时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却已是物是人非。当年他在这里,与老神仙、慧文大师、玄奘大师等纵论天下,那是何等快乐之事?也正是在这里,大师与他推演兵棋,教他用兵之法,谆谆诱导。大师还在这里和自己谈人生、谈军事,谈人世大道,又是何等幸福之事。

  可如今大师西行,斯人却永难再见!

  没一会儿,外面诵经声停了下来,磬音复响,仍然庄严、祥和。稍后,木鱼声和磬音又起,僧众们又念起了《佛说净饭王般涅槃经》。梵音绕梁,庄严凝重。

  李靖和老神仙也不言语,在烛光中静听佛法,缅怀慧文大师。又过了好长时间,念经的声音终于又停了下来。

  不一会儿,玄奘法师走了进来。原来刚才是玄奘法师在临时主持诵经。大家又一一见礼。法师倒很安然,他劝李靖道:“李施主,对于佛家来说,圆寂才正是修得正果,功德圆满,所以不是什么伤心之事。慧文大师是得道高僧,大师圆寂之前那几天小僧就一直在他的身边。那几天寺前忽然莫名地聚来一群白鹤,翩翩起舞,众僧皆觉此是异象。昨日小僧主持大师的肉身火化仪式时,突然天上现祥云瑞彩,大师的肉身在火光中虹化飞升。恰如红莲开出,大光明照耀四众,而后入寂灭。所以大师修得正果,乃是可喜可贺的事情。李施主千万不要伤心难过。”

  听玄奘法师这么一说,李靖心里稍安。这时他猛然记起,自己在回来的路上,为什么有只白鹤落在在自己的面前,不住地“嗝啊--嗝啊”鸣叫不止。直到自己向他挥了挥手,那鹤才一飞冲天,直上九霄。

  原来是那只白鹤是大师幻化,在向自己作最后的道别!

  李靖念想及此,不由得又悲从中来。后悔当初没有和大师作深情道别,以致成为终身的憾事。

  李靖朝药王老神仙望去,见老神仙神态安详,无悲无乐。李靖知道老神仙虽不是得道高僧,但他早已是参透人生,已是大德之人,所以对生死早已看得很轻。

  但这对于李靖来说,他达不到那种境界。对于他来说,生死就是分离,就是难相见。让他遽然与慧文大师这样的高僧长者分别,心中仍是难过。

  此时有小沙弥端来斋饭,大家开始用斋。可李靖心中悲伤,他只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他便与老神仙、玄奘法师等人打了个招呼,背起古琴来到禅房外散步。老神仙和玄奘知他心中难过,需要散散心,所以也就没有劝他。

  寺外的僧人们秩序仍然井然,来来往往也看不出他们的脸上是悲还是喜。李靖觉得自己的心情很难溶入他们的情绪中,便出寺院后门,准备沿着崎岖的山路往山后走。

  李靖想到当年铸剑的地方去静静地呆一下。

  那里是他与慧文大师、虬髯客相处时间最长,也是最快乐的地方。

  有个小沙弥见李靖出寺院后门要往山后走,知他想到当年铸剑的地方去。连忙喊住他,想给他带路。李靖挥挥手说不用。那小沙弥叫他等一下,跑进房中给他点了一盏灯笼。李靖谢过小沙弥,又让小沙弥给自己拿了几柱香,提着灯笼便向后山走去。

  灯笼发出昏黄的光,照在山路上。而周围的山林都淹没在夜色的黑暗中,显出这点昏黄的光只是一点不大的光晕。但李靖却觉得这光很明亮,它就像当年慧文大师一样照亮着他前进的道路,指引他前行。他感觉这光就是大师在默默地陪伴自己,在照亮自己的人生。

  走出不远,前面就是当年铸剑的山谷了。那几间草房还在,只是里面没有了当年明灭的火光。在这里面再也看不见当年在明灭的炉火旁挥汗打铁的虬髯客张大哥,也再也看不见在这里铸剑淬火的慧文大师。李靖来到草房前推门而入,见草房内炉堂冰冷,炉灰想必还是当年的炉灰。

  这草堂已看出多年没有使用了,到处是蛛网和灰尘。

  李靖怔怔地站在炉前,心潮起伏。

  正是在这里,慧文大师与张大哥为自己精心铸剑。一把项羽剑成就了“龙吟”和“飞虎”,也成就了自己不平凡的人生。

  慧文大师一生坎坷,年轻时英勇威武,晋阳大战退突厥,邙山之战败北周,一曲《兰陵王入阵曲》,说尽多少英雄往事、金戈铁马。如此忠肝义胆的英雄却见疑于朝廷,被赐死于宅第,又有多少冤屈无人能解?大师又何曾怨过、诉过?直到遁入空门,他仍心系天下苍生,对自己晓大义,明真理,铸剑相赠。嘱自己代他平定天下,拯黎民于水火。这又是何等的大慈大悲普渡众生之心呢!慧文大师前半生飘忽,后半生空灵,一生悲悯世人,为社稷苍生谋幸福,是何等宽广的胸怀啊。

  李靖就在铸剑炉旁焚香架琴,他要为大师奏一曲,用琴音表达自己的哀思。俄而《广陵散》那铿锵如金戈铁马,清脆似磬玉相击的琴声便弥漫在整个山谷。琴声时而气势磅礴,顿挫跌宕。时而抑郁愤懑、慷慨激昂。

  《广陵散》本是晋时嵇康所作。嵇康曲高和寡,不为朝廷所容,最后被诬陷而死,临刑时弹奏此曲。今日李靖联想慧文大师的身世,不禁也弹起此曲,弹着弹着竟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万里风沙知己尽,谁人会得《广陵》音?”

  李靖一曲弹过,又潸然泪下。他坐在那里望着炉堂,怔怔地发了好长时间的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到草堂寺的禅房。此时众位大师已去休息,自己便也回房休息。然而一夜辗转,终难成眠。

  第二天玄奘法师和诸位师父还要按佛家仪规,规划安排建造慧文大师的舍利塔和其它诸法事,药王老神仙也要在那里帮忙。李靖十分虔诚地随着玄奘大师一起参加了慧文大师的舍利安放仪式。望着大师晶莹剔透的舍利子,想着大师一生冰清玉洁的胸怀,李靖不觉又悲从中来。

  他从此与大师天人相隔,再无当面聆听教诲的机会了。虽然后续还有很多佛家仪规要做,但李靖觉得在草堂寺里无事可做,徒增伤心。便告别玄奘和药王老神仙等众人,先行回家。

  “李兄弟!”

  临行时药王老神仙突然叫住了他。

  “老神仙,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李靖转过身来,疑惑地望着药王老神仙。老神仙没说话,只是抬手递给他一张纸,说是慧文大师留给他的。李靖打开观看,却是大师留给他的谒语。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用魏碑体写着两个字:“戒骄”。

  “慧文大师临圆寂之时留下的,让老朽亲手交给你。他说李兄弟天生聪慧,悟性很高,本就有慧根。他说没有什么可留给李兄弟的,这是他行军打仗和为政事人的一点感悟,留给你或许有用。两个字的意思很简单,你自己就能参透,也不须老朽多说了。”

  药王老神仙虽然对生死看得很淡,但当他把慧文大师的谒语交给李靖时,倒是非常的认真,还不忘把大师的交待转达给李靖。

  “多谢老神仙。”

  李靖把这个谒语默默地揣到怀里,他知道大师的意思。“骄”确是他这个为将者和为臣者一生都要警惕的东西。他又专门到慧文大师的舍利塔前拜别,然后辞别众人,怏怏地回到长安的家中。

  回到家中,一家人是非常高兴。更让李靖感到欣慰的是,苏定方已完全融入到了这个家庭中,跟自己的两个孩子玩的更是开心。现在他与张伯的关系最亲密,一老一少非常投缘。也许是上一次的事情让两人更加交心吧。

  当天晚上,李靖对红拂女谈到了慧文大师的圆寂,红拂女听了也是非常的伤心。两人从慧文大师谈到虬髯客,对这次南行没有找到虬髯客的消息也感到失望。红拂女还专门拈了两柱香,既是为慧文大师超度,又是为虬髯客张大哥祈祷。

  “这一段时间,接连有二位朋友过世,真是叫人伤心连连!”

  红拂女上完香后,突然有些感慨,轻轻地叹息道。

  “两位朋友过世?哪有两位朋友过世?不就是慧文大师刚刚圆寂了吗?”

  李靖见红拂女突然冒出这一句,颇为惊讶,连忙追问道。

  “怎么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刘文静刘大人死了。”

  “谁?刘……刘文静刘大人?”

  李靖听了一脸的惊诧,怎么也不敢相信。

  “他,他不是活的好好的吗?怎么突然……突然就……就死了?”

  “哟,你是真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知道的呢?”

  “我真的不知道。你快说,他是得了什么暴病死的?”

  李靖与刘文静的交情颇深。自从自己归顺了大唐以后,因自己在李世民的手下做事,与刘文静经常来往。这人虽然有些自负,但身体倒是一直都很好。自己南下就这么几个月的时间,他怎么就会突然去世呢?

  “他不是得暴病死的!”

  “不是暴病?那他是……”

  “他是被朝廷以谋反罪处死的!”

  “什么?谋……谋反?他……他怎么会谋反呢?”

  李靖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说别人谋反,或许还有可能。可要说刘文静会谋反,打死李靖也不会相信。是以他惊得张大了嘴巴,坐在那里直愣愣地望着红拂女。

  “谋反罪?刘文静谋反?这……这又怎么可能呢?”

  红拂女望着李靖惊疑的神情,有些黯然地说道:“是的,是谋反罪,一点不假!”

  红拂女知道李靖的内心肯定不相信,所以她为了强调,专门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他就是被朝廷以谋反罪被处死的!”

  红拂女说到这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才缓缓地说道:“其实我乍听到这个消息时也不相信!这刘文静虽然有些自负,常以首义功臣自居,但他怎么会谋反呢?但事情就是这样,他就是因谋反罪而被处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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