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此时弹的正是汉时司马相如的《凤求凰》,以及自己作的《秦王破阵曲》。只是弹得正投入之间,突然惊见有人,琴声便戛然而止。李靖悚然起身四望,却见大石台旁的山路上有一位老僧正站在那儿侧耳倾听。
那老僧见李靖的琴声突然停了下来,抚掌惋惜道:“善哉,善哉。老僧已好多年没有听到这般美好的清雅之音了,故而一时入了神,失声赞了出来。只是老僧这一失声夸赞,可惜这美妙琴音竟也停了。”
那老僧说罢接着复又高声问道:“弹琴的人可是李靖李施主吗?”
李靖听这声音虽然感觉很耳熟,但话语中又夹杂有些许的域外之声。再看他脸色黢黑,满面风尘,让他一时间愣在那里,竟然实在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了。
“哦,只是十几年不见,施主就不记得贫僧了吗?”
那老僧慈眉善目,声音更显得是那样的平和近人。待那老僧走近,李靖才忽然想起,眼前之人,不就是十几年前西行求法的玄奘吗!李靖大喜,连忙放下古琴,迎上前去。他高兴地说道:“唉呀,真是想不到,原来是玄奘大师回来了。今天能在这里又一次得遇大师真是三生有幸!”
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不远万里西行天竺取经的玄奘法师。
为探究佛教各派学说分歧,求取佛法真谛。玄奘大师于贞观三年独自一人西行数万里,历经艰辛前往印度佛教中心那烂陀寺取真经。他在印度遍访名山古刹,前后十七年,遍学了当时大小乘各种学说,现在终于回国。
两人绝想不到会在这里并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所以这一见面自然是非常高兴。两人执手相牵,同到巨石上就坐。李靖高兴地问道:“大师,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靖能够在此巧遇大师,真是恍如梦中。”
玄奘也高兴地说道:“贫僧也是刚刚回来。回来后想起当年在草堂寺时,慧文大师对贫僧西行的鼓励和支持,非常感念。所以本次贫僧回到长安刚安顿下来,第一时间就是想到去草堂寺告慰大师。贫僧西行十七年,终于有所收获,幸没辜负慧文大师的嘱托。”
当初玄奘出关的时候,曾经过李靖所在的灵州。李靖当时还冒着违反大唐律法的风险只身送了他一程。那一段路虽然只是玄奘大师西行路上的一小段,却也让李靖感受到大师这一路西行取经的不易,也更让李靖感受到大师不惧千辛万苦,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强毅力。这次看到玄奘大师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宏图大志,不由得衷心地赞道:“大师此行,功德圆满,真是可喜可贺啊。”
玄奘法师双手合十,也感慨道:“贫僧云游天竺各地,遍访当地名贤大德,才真正感知到佛法的广大无边。贫僧此行虽收获颇丰,但也只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而已,还谈不上功德圆满。以后还有更艰难、更多的事情要做呢。”
李靖诧异道:“大师西行十七年,顶风冒雪,行程数万里。可以说是战胜了无数的艰难险阻,才终于取回真经。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艰难的吗?”
玄奘笑道:“李施主太高看贫僧了。这西行的路上哪有那么多的艰难险阻?万事都是知难行易罢了。在贫僧看来,那些所谓的艰难险阻,只不过是对我们佛门弟子的种种考验罢了。这些事情与当年佛祖修行时所受到的考验相比,连一点点皮毛都不到。况且这一路上,贫僧还得到了无数人的无私帮助。这里面还要感谢有李施主的功劳呢。当年若不是李施主仗义放贫僧出关并护送一程,贫僧说不定还完不成西行的任务呢!”
听到玄奘大师这么说,李靖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大师说的是,在意志坚定者面前,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呢?当初与大师一别时,靖还特别担心大师难以宏愿。如今看来,是靖多虑了。靖当年所做的那一点点事情与大师的艰难行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大师千万不要挂在嘴边,靖没有帮上什么大忙,心中甚是惭愧。”
玄奘笑道:“贫僧能得以西行,哪是贫僧一个人的功劳,是无数人帮助的结果。哪怕只是点滴之恩,有时对于贫僧来说就是莫大的帮助。”
李靖听他如此说,点点头。是啊,有时在别人最艰难的时候,你的一个小小的善举,对别人也有可能是雪中送炭。
玄奘继续说道:“贫僧此次西行,带回了大量的经卷。去学习取经倒不是贫僧的终极目的,最终能把真经佛法在我华夏大地发扬光大,才是贫僧的最终目标。所以要想让这些佛教经文在我华夏大地上传播,还需要有人潜心翻译,布泽施教才行。这项工作比起单纯地去求取真经更加浩繁艰苦,所以贫僧才说更难的事情还在后面呢。”
李靖拱手道:“大师坚定求法,其心坚如磐石。能以一己之力走过万里征程,跋山涉水历经无数艰险的人,再难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凭大师的那种坚忍不拔的精神也肯定能译经成功,使佛法广泽人间。”
玄奘大师双手合十赞道:“善哉善哉,但愿诚如李施主所言。”
玄奘接着又好奇地问道:“李施主真乃雅兴,怎么一个人在这山野之中操琴?贫僧以前所见之施主,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洒脱豪爽。而今天贫僧听施主所奏之音,虽有铿锵,却在宫商转换之间带有许多的无奈与惆怅。贫僧驻足听之,也一直在纳闷。难道施主的心中有何不快之事?”
“大师原来不仅精于佛法,于音律之上也是大家。在下情之所至,以至于在音律间稍有流露。大师只在须臾间便能体会出来,实在令在下佩服。”
玄奘大师是何等样人!他见李靖眉宇间隐隐透出些许的哀怨,心中甚是不解。
“施主难道是遭遇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了吗?”
“唉,真是一言难尽啊!”
李靖于是乃把红拂女去世,自己也身体有恙。今日百无聊赖,遂骑马远足,在此弹琴一事对玄奘一一说了。
“阿弥陀佛!”
玄奘大师双手合十,高宣一声佛号。
“没想到贫僧走了这十几年,早已是世道变迁,物是人非了。红拂女施主乃是一位巾帼豪杰,竟然也已仙逝。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红拂女施主往生极乐,断离烦恼障、所知障,不住于生死迷惑的世间,定会因善缘而结善果的。生老病死,本就是人生常态,李施主也不必挂怀。”
“大师说的是!老神仙也是这么劝在下。不过夫人与在下相知相识,朝夕相处,感情笃厚。如今她遽然离去,若说能立即放下,一点也不挂怀,在下却也确实很难做到啊。”
“若是贫僧没猜错的话,施主这琴应该是传世名品‘焦尾琴’吧?”
玄奘大师见李靖心中哀怨,渐渐又流于情表。而且一时之间,又不是三言两语所能劝解的。于是他索性岔开话题,把李靖的注意力转移到琴上。
“大师法眼,此琴正是‘焦尾琴’。原来大师对古琴也有研究?”
“善哉善哉,佛门中人四大皆空,天地无私,更无所谓什么研究。好琴劣琴,于出家人而言,只是世间一物而已。但此琴声从施主指间流出,确如天籁一般。所以看到此琴的模样,便想这琴大抵是吧。”
“施主你看,”
玄奘说罢用手一指古琴道:“世间万物,有多少是真正做到完美无缺的?其实人事亦然。这古琴经历炭烧焦尾,却从没有影响它的音质,甚至弹奏起来更加动听,以至倒更成了传世至宝。这正如人生中的生离死别一样。古往今来,又有多少能完美无差地演绎到最后的?施主又何必徜徉于这悲伤之中,而不见人生之中更多的快乐呢?”
“大师所言极是,药王老神仙也对在下这么说。但在下与夫人感情实在是深厚,遽然分离,肯定是难以割舍。不过说来也真是惭愧,在下太过于儿女情长,实在是有负于老神仙和大师的厚望了。”
“诶,施主说哪里话来。话又说回来,人非圣贤,又孰能无情?就是像贫僧这样修行了这么多年的佛门中人,也难以做到完全的断舍离,何况是你们这样一对情笃意合的夫妻呢!即使是圣贤,难道就不食人间烟火?思亲念旧,本也是人之常情。突然听到红拂女施主去世,贫僧的心中也甚觉难过,这是人性使然也!若是没有伤古怀今,思亲念旧的情感,人又何以为之人呢?但若是一味地沉迷其中,则又不是像施主这样的英雄豪杰之所为了!不过施主能以琴寄情,于哀怨中又不失铿锵,可见施主已经基本上走出了伤心烦恼,也实是可钦可贺的了。”
“大师说的是。听了大师之言,让在下顿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心中也感觉轻松了不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施主如今终能放下一切伤心、烦恼,善莫大矣。在这人世间,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实际上就是自己。能战胜自己,就能战胜一切。贫僧也是摒弃自己身上的贪、嗔、痴各种杂念,才能得以远行万里,求得佛法真经的。所以施主与贫僧虽处僧俗两道,却是异曲同工啊。”
李靖拱手道:“李靖有何德何能,敢与大师相提并论呢。”
二人在石上谈经论道,尽兴乃归。李靖邀大师到家中小住,玄奘道:“贫僧乃出家的僧人,不便到施主家中打扰。贫僧回来后还没向朝廷报备,等候陛下的旨意安排。贫僧先到长安的大兴慈恩寺去挂单,施主不必操心。”说完两人依依惜别。
这一日,李世民亲自到李靖的府上问候病情。君臣落座后,李世民关切地问道:“李卿,现在卿的足疾怎么样了?要不要让朕派太医来诊治诊治?”
李靖起身谢道:“臣感谢陛下关心。陛下政务繁忙,日理万机还这么关心臣的病情,臣实是感恩不尽。臣的足疾还是老样子,只是以前足疼,现在牵连到整个右腿甚至半边身子。臣估计还是人老了,身体的各项能力不行了的缘故吧。”
李世民安慰李靖道:“李卿不要忧心,好好静养就是了。年纪大了,什么毛病就都来了。朕也是,感觉身体是大不如前了。想当年我们驰骋沙场,是何等的快意人生,如今却只能是坐在这里聊聊天了。”
两人相对而坐,一起唏嘘感叹人生的变幻无常。
李靖关心地问道:“陛下,臣多日没上朝,消息也不灵通。最近朝廷上下应该一切都平安顺利吧?”
李世民笑道:“朝中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一切还是按部就班的进行。现在太子李治也很勤奋,已经能帮朕分担一部分事情,所以朕倒也清闲了不少。”
李世民顿了顿,又有些忧虑道:“只是最近一段时间,高句丽大莫离支(高句丽官名)渊盖苏文弑君残民。他为君不仁,不仅侵暴邻国,还藐视我大唐朝廷。朕想发兵征讨渊盖苏文,不知卿意下如何?”
高句丽原是大唐的一个属国,其主荣留王的权力受到权臣渊盖苏文的威胁。荣留王准备除掉渊盖苏文,不想却被渊盖苏文反杀。渊盖苏文弑君之后自封自己为“大莫离支”,立荣留王的侄子高藏为王并担任摄政。高藏王形同虚设,兵权国政皆由渊盖苏文独揽。
渊盖苏文还与百济联兵大举攻伐同为大唐属国的新罗,新罗不敌,向大唐求援。李世民遣专使携诏书前往高句丽调解制止,却遭到了渊盖苏文的拒绝。渊盖苏文甚至还遣使前往漠北,挑唆薛延陀汗国与大唐的关系,大有要抗衡大唐之势。李世民觉得盖苏文杀君欺臣,残虐民众,已是愤怒。今他又违诏抗旨,侵略邻国,不可不讨,遂欲发兵征讨高句丽。
李世民说道:“今日在朝堂之上,朕与群臣议及此事。有些大臣反对,特别是谏议大夫褚遂良言辞最为激烈。英国公李勣倒表示赞同。他认为战胜高句丽后,北疆可保安宁。所以今日朕一方面是来探视卿的身体情况,另一方面是想听听卿的意见。”
李靖沉吟了一会,说道:“老臣愚钝,多时不在朝,不了解情况可不敢胡说了。”
李世民笑着催促道:“卿虽然已久不在朝,但天下大事,卿却如卧龙岗上的诸葛先生一样,早已有谋略在胸。卿的意见还是中肯的,不管是赞成还是不赞成,卿不妨说出来给朕参考参考。”
李靖连忙站起来,躬身说道“陛下,靖愚钝,哪能与诸葛孔明相比?”
“诶,你就不要再推托了,有什么好主意,就快说出来吧。”
李靖这才说道:“是,陛下。臣倒也听说过渊盖苏文这个人,他生性残暴,弑君害民,有如炀帝杨广。臣以为像如此暴君必然会激起民变,不久即会倒台。若我大唐军队前去征伐,反而会使他全国同仇敌忾,上下凝聚一心,说不定还会使他的统治暂时得到巩固。况且高句丽依山为城,易守难攻。臣以为不如徐徐图之,派遣偏师对其进袭击骚扰,使其国人疲于应付,耽误农时,等其自乱再加以征伐也不迟啊。”
李世民摇了摇头,忿恨地说道:“渊盖苏文竟敢藐视我大唐诏书,挑动薛延陀部与我大唐作对。像这样的恶人不除,天理何在?卿看来真是老了,没有一点雄心壮志了。”
李世民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自己笑话李靖年老,话忽许说的有些重了,他便又连忙笑着说道:“其实何止是卿老了,朕现在也是大不如前了。太子生性老实懦弱,不识战争。朕不想在朕百年之后,这高句丽成为我大唐的一大威胁。所以朕想趁你我君臣及一班老臣尚在,提前把这个问题给他彻底地解决了!”
李靖见李世民好似决心已定,遂苦笑着说道:“陛下龙马精神,神彩奕奕,哪里显出一点老啊。只是老臣可能真的是老了,有失陛下的期望了。既然陛下执意要征讨高句丽,兵锋所指,必然所向披靡。只是臣有一建议:征之靠武力,而要想使高句丽、新罗、百济永远臣服,却还是要靠仁义。只有让他们感觉到我大唐天恩浩荡,才能真正地心悦诚服。”
李世点点头,转而高兴地说道:“嗯,李卿这么说,朕就感到欣慰了。卿的这个建议倒真实地说出了朕的想法,朕记住就是了。”
李靖又接着问道:“不知此次出征,陛下打算以谁为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