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望着李世民,笑了笑,倒没有回答。他转过头来,看着东方的天际。
“殿下,您看那东方的朝霞,映红了东方的整个天际线!”
这时天边的朝霞已经映红了半边天,太阳也已经跳出了地平线,吐着万丈金辉。看着此情此景,李靖情不自禁地咏道:“壮年以时逝,朝露带太阳。”
李世民知道李靖唱的乃是魏晋时阮籍的《咏怀》诗,他此时也情绪高亢,他接过李靖的语句高声唱道:“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
李靖见李世民与他歌声相和,甚觉投缘,便又接着唱道:“若花耀四海,扶桑翳瀛洲。日月经天涂,明暗不相雠。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
李世民隐隐记得“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下面的词句应是“天阶路殊绝,云汉邈无梁。濯发旸谷滨,远游昆岳傍。”感觉李靖怎么把顺序唱颠倒了!而且他把“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两句诗唱的语气特别重,好像是意有所指。
“管它呢!兴许是李兄心中高兴,兴之所至,随口拈来而已吧。”
在这快乐之时,李世民全然没有把李靖的一点点小错误当作一回事。
俄而,朝阳喷薄而出,四野一片光明。李世民和李靖望着这天下大白,山峦纵横,如虎跃豕奔,云卷云舒,似飞龙走兔的壮观景象。两人顿觉心旷神怡,无比地惬意。
李世民沉吟了一会,欲说又止。他顿了一下,才又轻声地说道:“李兄,有一件事我对别人一直没有提及,但对李兄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
李靖转头笑着望着李世民,不知他突然想对自己说什么,好像还很机密似的。
李世民又略一沉吟,才又鼓起勇气说道:“今天听到李兄说起更高的目标,我才打算向李兄提及此事。其实……其实在这次出征之前,我父皇曾向我许诺,说这次北伐胜利之后,许我太子之位。”
李世民话说到后半句,声音变得很低,好像是怕被旁人偷听了去似的。幸亏李靖耳力好,才听得真切。
“哦,是真的吗?”
李靖听了以后,颇觉惊讶。他不知道李世民突然向他吐露这样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意思,便朝李世民笑了笑,未置可否,继续望着天边的朝霞。
此时,太阳已经跳出了老高了,处在阴影中的山川大泽俱在眼前。凭高而望,万峰攒动,如猛虎出洞;百壑纵横,好似大河奔涌。
李世民见李靖听了以后并没有说话,不知道他是什么看法,他心中有些着急。他催促道:“不知李兄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你觉得这次凯旋之后,父皇会不会兑现自己的诺言呢。李兄,这事是好是歹,我诚心诚意地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靖这才掉转头来,郑重地对李世民说道:“殿下,这是否立殿下为太子,乃是殿下的家事。属下作为外臣,怎么能胡乱说话呢?对于此事,属下真的不能妄加议论!”
李世民一听急了,他从崖壁上站起来,有些生气地说道:“李兄这么说就见外了。我李世民可从来没有把李兄当成是外人!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开诚布公,无话不谈。怎么到了李兄这里,却成了‘我是外人,不能说什么了!’若是这样,我们还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同袍?无话不谈的生死兄弟吗?”
李靖见李世民生气的样子,觉得有些为难。他也连忙站起来,拱手对李世民说道:“殿下,不是属下不说,而是此事最是忌讳外臣谈论和参与。古往今来外臣因参与立储之事而获罪的众多,所以属下才不能多说什么,还请殿下谅解。”
李世民满怀期望地说道:“我李世民岂能做那种让人因言获罪的事情?另外我们俩人之间乃是私聊,况且现在此处就你我二人,从你嘴里说出来,入我的耳朵,李兄还有什么顾忌的呢?”
李靖见李世民心情很急切,眼睛诚恳地望着自己。他沉吟了一会,抬头望着李世民道:“殿下,您觉得这次班师回去陛下真能兑现承诺,让您登上太子之位吗?”
“或未可知啊!也许……也许就会啊!”
李世民听了李靖的这一句反问,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感觉心中一时之间突然没有了底气。他有些犹豫,模棱两可地说道。
“殿下,我们还是坐下来说行不行?”
“好吧,坐下就坐下!但是你一定要对我说出你心中的真实想法,可不要对我有什么隐瞒哦!”
等到李世民又像先前那样坐了下来,李靖便也紧挨着李世民的旁边坐了下来。
“既然殿下让属下说,属下可就直说了。”
李靖看着李世民期盼的神情,认真地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相信?”
李世民见李靖摇了摇了,有些着急,连忙追问道。
“只是属下说的话可能要让殿下失望了。属下认为,此次班师回去之后陛下改立殿下为太子之事几无可能!”
“几……几无可能?”
李世民听到李靖说出这样十分肯定的话,又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因为这话从李靖的口中说出,一下子击中了李世民心中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李世民的心中猛地一紧,感觉好像自己的咽喉被人突然掐了一下,连喘气都感到有些急促。
李世民自己也曾很多次在私下里分析,也觉得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小,觉得这是父皇一时着急脱口而出。而一旦危机过后,等到父皇冷静下来可能就改变了主意。
立储之事岂能如此简单!
裴寂裴大人这次来劳军,就再也没在他面前提起立储之事。很明显,事情好像已经发生了转变!
但在李世民的内心深处,却总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幻想的。他想拚命地抓住这个幻想,不愿意轻意地放弃。尤其是这次北伐,大获全胜,稳定了父皇的宝座和大唐江山,父皇一时高兴又改变主意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现在李靖一句“几无可能”,好像一下子打碎了他内心深处的那个幻想。李世民的内心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
“为……为什么就几无可能了呢?这可是父皇私下里拍着胸脯亲口对我说……说的啊!”
李世民此时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他望着李靖急切地说道:
“父皇……父皇总不会前说话后摆手,很快就改口了吧!”
“也许可能真是这样的。”
李靖听出李世民说话都有些急促,知道他听了自己的话后,内心一定很难受。他没朝李世民的脸上望,怕自己看到李世民失望的神情而使他难堪。李靖眼望着眼前沟壑纵横的山峦,叹了一口气说道。从李靖的话中,李世民也能听出有一丝丝的失落和伤感。
“殿下乃是人中龙凤,有雄才大略,有包宇四海之心。从属下内心来说,属下也真心盼望殿下将来能继位大统。但是要让陛下现在就改立殿下为太子,这种可能性从目前来看应该是太小了。”
“这……这是为什么呢?李兄快点帮我分析分析。”
李世民听李靖一口一句“几未可能”、一口一句“可能性太小了”,心中变得局促不安。他急切地想听李靖更进一步的分析。
“殿下,也许是当局者迷吧,所以殿下可能有时候没有感觉到。但是从当前的情况来看,属下认为这种可能性确实不大。”
李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李世民正在等他的解释,没想到李靖到这里却突然不说了。
“李兄,怎么话到嘴边又不说了,这不是让我着急吗?”
李世民急切地催促道。
“因为谈起这事,难免就会谈到陛下的态度。属下觉得作为臣子私下里妄议当今圣上,乃是死罪,所以属下不敢妄言。”
李靖望着李世民有些为难地说道。
“唉呀,一向说话直来直去的李兄,怎么今天却这么吞吞吐吐的,哪像个英雄豪杰的样子!我们今天就你我二人,乃是私聊,出你口,入我耳而已。李兄你顾忌那么多干什么呢?”
李世民对李靖郑重地说道,“望李兄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以慰我的期盼。”
李靖见李世民如此说,他这才坐直了身体,认真地说道:“好,既然殿下这么说,属下也就放下顾忌,说一说属下的心里话。”
李靖又略一沉吟,说道:“当今圣上是一个有博大胸襟的人,文治武功,卓越不凡。但属下觉得圣上其实也是一个很传统、很保守的一个人。陛下即使从内心里非常欣赏殿下的才能,但是让陛下现在就改立殿下为太子,属下估计陛下暂时绝对不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去做。”
“风险?这,这有什么风险可言呢?”
李世民不解地问道。
“呵呵,可陛下觉得风险大着呢!”
李靖笑了笑,想努力缓和一下李世民紧张的神情。
“殿下您看啊,我们大唐初立,虽然经过陛下和诸位皇子、大臣们的努力,根基已然越来越牢固。但殿下不要忘了,其实这一切都还在草创阶段。在当前这一时期,外有突厥、窦建德、王世充等强敌环伺,内部各种体制还不健全,再加上很多新收伏的地区还没有十分巩固,所以各种不稳定的因素太多。在这个特殊时期,最怕有什么大的变故。因此属下认为陛下在当前时期不可能会采取什么非常的手段,为大唐的发展增加任何不确定的因素。”
“原来是这样!”
李世民听了微微点了点头。他以前也不是没想到这一层,但是每次想到这一层时,他自己总会自我否定,把事情朝更有利于自己的层面去想。其实,在李世民的内心里也是知道这一点的,只是因为自己不愿意接受自己当不了太子的这一事实,一直是在自己欺骗着自己罢了。
此时,李世民知道李靖的话还没说完,就没吱声。他在等着李靖继续说下去。
“这还只是其一,第二个风险来自于传统观念。我中华自盘古开天,三皇五帝以来,形成的传统都是嫡长制,立长不立幼。到目前为止,当今太子并没有什么大的过失要到那种要被废黜的程度,陛下又怎么会突然地无缘无故地废黜掉他呢?这么做的话,不是凭空制造事端,为大唐的发展制造不稳定因素吗?”
李靖说到这,抬头看了看李世民。李世民此时正有些茫然地看着东方升起的太阳。不知是因为太阳升起较高了,阳光较刺眼的原因还是什么,很明显可以看出李世民的双眼有些迷离,神情也不如刚才那么精神了。
李世民见李靖说话停了下来,便转过头来,用期待的眼光望向李靖,小声地说道:“李兄你尽管说,我听着呢!”
李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第三个原因,也可能是陛下认为风险最大的一点。属下认为这一点可能也是对殿下最为不利的,就是前朝灭亡的惨痛教训,会让陛下的心中更是不敢轻易改立太子。”
“前朝灭亡的教训?”
“李兄你是说隋文帝杨坚改立杨广为太子之事?”
李世民听到李靖提到这事,心中又是一颤。这一点其实也是他内心最担心的。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是啊,此事刚刚过去不久,又是父皇亲身经历的事情,父皇对此怎么会没有顾忌呢?
“殿下说的是。杨广与殿下相比,无论从品德、才气、胆识当然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是殿下您也知道杨广当初南征北战,南向平陈,荡平叛乱;北向抗击突厥,击败吐谷浑,也是战功赫赫的人。结果隋文帝杨坚废杨勇改立杨广为太子,最终使大隋历二世而亡。这件事从头到尾陛下都是亲身经历,印象怎么会不深刻呢?所以现在让陛下改弦易辙立殿下为太子肯定不大可能的啊!”
李世民听了,神情不禁愈加黯然。
李靖看到他难过的样子,心中有些不忍,安慰他道:“殿下,有道是天道酬勤,事在人为。殿下如今正如鲲鹏蛰伏,龙潜于海。只要殿下不放弃,始终如一,属下相信陛下最终会肯定殿下的才能,将来有所改变也未可知。属下相信殿下将来一定会有一飞冲天之时的!”
李世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有些沮丧。昨天晚上还是意气风发的一个人,现在却显得十分的颓唐。
“但愿如此吧!不过听了李兄的分析后,我觉得要让父皇有所改变看来是非常难的了。不知将来的发展走向会是怎么样的呢?唉,想想都有些令人担忧。”
自古以来,夺储之争往往都是残酷的。轻则兄弟反目,重则血流成河。李世民熟读史书,对这一点不是不清楚的。
李世民真的不敢往下想,他感到自己有可能也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了。
有的时候不是你自己想不想参与此事,因为现在自己已经是身不由己而身在其中了。生在帝王之家,尽管身不由己,不管是什么样的结果,自己肯定都会逃脱不掉。这件事情一旦解决不好,不仅会影响到自己,说不定还会影响到整个大唐的国运。
所以这事不管是放在谁的身上,都会是一个无法承受之痛啊。
李靖听了李世民的话没有吱声,李世民的担忧也正是他所担忧的。将来的发展走向是什么,现在谁也说不准。在这件事情中,起关键作用的是当今皇帝李渊的态度。当今圣上若能当机立断,就能把事情解决得很好。若是陛下的态度还是像今天这样的暧昧,犹豫不决的话,事情的发展就有可能向不可收拾的地步推进。
但是这种事情陛下不果断,别人着急也没办法啊!
此时李靖和李世民都没有再说话,而是默默地看向远方。李世民想起刚才李靖突然唱出的“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隐隐觉得李靖好像似有所指,好像是在劝说自己。但是他现在内心很烦躁,也无法往深处去想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靖觉得这沉默太过压抑,便故意岔开了话题说道:“殿下,在这次攻打刘武周,袭击宋金刚的运粮队过程中,属下还有一个发现。”
“哦,有发现?有……有什么发现?”
很明显,李世民这时有些心不在焉。他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了一下。
“属下发现,定杨军的有些运粮队和粮食是来自于大夏国。属下估计窦建德可能是在暗中资助刘武周。”
“哦,是吗?窦建德暗中资助刘武周?窦建德当初可是说好是要保持中立的,他怎么会暗中资助刘武周?”
“是啊,属下也觉得窦建德是在有所图谋。”
“难道是鹬蚌相争,他想从中谋利?这倒是新的情况。看来平定了刘武周之后,有可能我们与窦建德之间的这一战也将很快到来啊。”
虽然李靖说的这一情况很重要,若是在平时,李世民肯定很在意。只是现在,李世民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此时心乱如麻,根本没心思去想这些事情。他默默地看着远方,好像一尊雕塑一样地一动不动。
在李世民的内心中,他的情绪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他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好像是自己脚下山谷中的灌木,无论自己怎么拚命的生长,都很难沐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昨天晚上的所有快乐都烟消云散了!
如果父皇不能兑现诺言让他当太子,李世民觉得这些所有的胜利都变得毫无意义了!李建成只是作为长子,就可以坐享其成,成了当然的太子。而他出生入死,战功无数却也只能作壁上观。
这怎能让他心情平静?
李世民突然感觉这大好河山如狼奔豕突,正汹涌呼号着在一点一点的离他远去,眼前逐渐变得一片虚无!
“来吧,让它来吧,该来的总之一定会来的!”
李世民突然坐直了身体,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
李靖听了吓了一跳,他没想到李世民突然会冷不丁地冒出这一句。他不知道李世民话中所说的“它”到底指的是什么?是大唐与窦建德、王世充之间不可避免的战争呢,还是指的其它什么的的呢?但看着李世民有些沮丧的神情,李靖也不好去问。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不管是什么,该来的确实一定会来的!
但有一点也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哪一个“它”的到来,都将会是地动山摇!
李世民沉默了一会,忽然关切地问道:“李兄,两个孩子现在有消息了吗?”
“没有,什么消息也没有!”
现在是李靖的神情变得有些黯然了。
“李兄不要担心,我估计他们现在一定还藏在什么安全的地方。我敢保证你们父子将来一定会团圆的!”
“谢谢殿下吉言,但愿如此吧!”
此时东边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红色的朝霞也变成了洁白的云彩。
军营中嘹亮的号角再次吹起,到了晨操的时候了。
“殿下,我们回去吧,省得他们发现殿下不在营中,担心殿下的安全。”
“那……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