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几人仍然乔装,扮作行商模样,沿黄河南岸一路往西。他们风餐露宿,一边趱路,一边仔细观察山川地形,为将来剿灭王世充的残余势力和对抗窦建德的大军作未雨绸缪。
这一日早上,他们一行人来到郑州西北的汜水河畔。这汜水,相传为大禹治水时,为疏通水道而形成。劈山开道,一路蜿蜒,气势滂沱。李靖不由得在此驻马南望,前面是峰峦叠嶂,蜿蜒起伏的巍巍嵩山。而向北望,现在正好是丰水期,这汜水河水流澹澹,汇入滚滚东去的滔滔黄河中去。而在此驻足向西望去,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中原第一雄关——虎牢关。
虎牢关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看着巍巍雄峙在山峦间的虎牢关,李靖的心中不禁生出无限的感慨。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在此厉兵秣马,热血厮杀。一个小小的虎牢关,见证了多少帝王将相的慷慨悲歌,又见证了多少代人的兴亡得失!当年的周穆王曾在此游猎牢虎,春秋时又有鲁隐公在此大败强燕。特别是楚汉相争时,刘邦、项羽在此争城夺关,陈兵鏖战。而东汉末年,刘、关、张在虎牢关前“三英战吕布”的故事更是家喻户晓。
有多少人曾在此一战成名,成就王业。又有多少将星在此殒落,埋尸荒野,成为孤魂野鬼!
此时的李靖,远远望着这巍然耸立的雄关,心中却另有一番酸甜苦辣的滋味。这一次北上,他虽然成功地挑起了孟海公和窦建德之间的矛盾,让他们两家相互残杀,以迟滞窦建德的大军南下。但是李靖心里清楚,以孟海公的实力,是根本拖不了窦建德多少时间的。窦建德一旦扫灭了孟海公,就会挥师南下,然后沿黄河西进。现在虎牢关仍然控制在王世充的手中,窦建德一旦通过此关向西,便是一马平川,畅行无阻。到那时,李世民的数万大军就完全暴露在窦建德的面前了。
一旦夏、郑联手,李世民不得不两面作战,形势那将是多么的危急!
这一战,必将改变大唐的国运,要么是从此一獗不振,直至逐渐消亡;要么是一战而强,从此一统中原!
到时候,不知又会有多少英雄埋尸枯冢,多少人家不见团圆!
古今兴亡多少事,雄关仍在人不名!
王世充知道虎牢关对他的重要性,所以他极为重视这一处关隘,专门派荆王王行本在此镇守。上一次,李世民虽然派兵前来夺关,但奈何虎牢关凭山据险,关高墙厚,以致于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王行本也知道虎牢关在夏王窦建德西进中的作用,特别是有了上一次唐军进攻的教训,所以王行本更是加强防守,不敢有任何差池。因此,现在要想再夺取虎牢关,只能说是比登天还难!
此时的李靖也只能是在此踟躇良久,遥望雄关扼腕兴叹而已。他左右仔细观察,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的破绽,苦思许久也找不出破关的良谋。
手下的其他几个斥候,见李靖在此驻足徘徊,或而皱眉,或而叹息。他们心中诧异,不知是何缘故。
有个斥候过来小声问道:“将军,天不早了,我们是不是……”
这一句话,一下子把李靖从遐思中惊醒过来。
“噢,刚才只顾观赏这眼前美景,一时竟走了神了!”
李靖回首向他们几个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道。
李靖本就是爱兵如子,和部下关系较为亲近。几天来和这几个斥候又朝夕相处,大家也都如兄弟一般。李靖也从来没有把他们看成是小兵,在他们面前装腔作势。
“将军,小的们觉得您恐怕不是在观景,而是在垂涎这巍巍虎牢关吧?”
“哈哈哈哈,看来我什么事也瞒不过你们啊!”
李靖见被大家说破了心事,也就索性不瞒着他们。
“你们说的一点也没错,我现时正垂涎这虎牢关呢!又岂止是我一个人在垂涎于它,秦王殿下更是对它朝思暮想,辗转难眠啊!”
“小的们经常追随将军,即使学不会将军的谋略,但耳濡目染,起码也能略晓一点啊。大家看将军在此驻足观望此关良久,必然是思考夺关良策,小的们岂能看不出来?”
“呵呵,你们现在倒真是长本事了。”
“哪里啊,这还不都是跟在将军身边学的嘛。传说三国时诸葛亮的家僮,还著有兵书三卷呢,何况小的们朝夕跟在将军身边呢!”
“哈哈哈哈!”
李靖听了不禁大笑道:“诸葛亮的家僮也有兵书三卷?我怎么没见过?你们跟在我身边,别的没学会,编故事的本事倒增长了不少!”
“唉呀说漏嘴了!怎么在将军面前编起兵书战策的事呢!看来在将军面前什么也不能瞎编啊!”
他们几个听了,也都“哈哈”笑了起来。
众人笑毕,李靖向前方望了望,然后用马鞭朝西南方一指道:“前方的那个山岭应是华雄岭。我们不便从关前经过,看来只能越岭而过了,顺便也给秦王的大军今后东进探一探路如何?”
“是,小的们紧跟着将军。将军说往哪,小的们就往哪!”
“呵呵,又学会耍贫嘴了!好吧,走吧,赶路要紧!”
“是!”
李靖和几个斥候匆匆西去。他们刚走近山脚,便远远看见有一群村民围在一处不知是在干什么。李靖他们虽然好奇,却因为有事在身,不便于凑热闹,也就没在意。但这些人不时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出于时常外出侦察的本能,李靖他们在骑马从旁边经过时,也是出于好奇,不免侧脸朝那边望了一下。
谁知这一望不打紧,却望出了一个意外的惊人发现!
只见在那边的人群边上,有一个郑军士兵正牵着一匹战马站在那里。那马儿低着头儿,正在啃着地上的青草。
让李靖感到十分意外的不是那匹正在吃草的马儿,那马儿就是一匹普通的驽马,并没有什么特殊。
真正让李靖感到吃惊的,是那马的身上!
那马背上居然挂着一只苇编的斗笠!
更特别的是那只斗笠的尖顶上,竟然系着一条黄色的布条儿!
此时那黄色的布条儿正被风吹着,在斗笠顶上飘扬。在李靖看来,那布条儿就像是一朵嫩黄的野花,在风中轻轻地摇曳。
“咦!”
突然看到系着布条儿的苇编斗笠,李靖不禁惊得出了声儿。
这个装扮,他是太熟悉不过了!
其他几个斥候也看到了那个郑兵,只是并没有当回事儿。这是王世充的地盘,看到郑兵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儿。但是,以前虽然看到郑兵,却从没见李靖在什么时候惊得出了声。这几个斥候以为有什么事,瞬间警觉起来。他们个个将手靠近兵刃,以备不测。他们俱各侧目望着李靖,等着李靖发出进一步的指示。这是他们经常在一起磨合出的习惯动作。深入敌境,一旦有人示警,大家立即作好战斗准备。
李靖见自己一时失态,竟然让大家都陷入紧张之中,觉得很过意不去。他连忙向大家微笑示意,并伸出手来,向大家轻轻摆动,示意大家不要紧张。
众人见是虚惊一场,这才舒了一口气,把手轻轻地放了下来。只是他们心里有些纳闷,平时连泰山崩于前都不会眨眼的将军,今天却为什么有些失态呢?
李靖带马靠近身边的斥候,对他说道:“你告诉大家先行进入华雄岭,找一个僻静所在先落脚休息。按往常习惯在沿途做上标记。我现在有事儿,一会儿去找你们。”
“是!”
这个斥候见李靖突然有新的吩咐,知道他肯定是发现了什么新的情况。他也不去多问,立即会齐大家,与其他人一起不声不响地直奔华雄岭而去。
李靖见他们几个人走了,这才下得马来,将马儿牵在手中。他装作非常随意地,也像是其他看热闹的人儿一样若无其事地靠近人群。在经过那位郑军士兵所牵的马儿身边的时候,他又特意地看了看那顶斗笠。
这一回,他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判断。
“没错,这就是墨家的斗笠!”
“当年在赵州时,看到墨家戴的斗笠就是这种!这种斗笠表面上看起来与普通斗笠差不多,若放在一起,根本就不起眼儿。而它与其他斗笠最大的不同,就是在斗笠的顶上系着的布条儿,这是墨家特有的标志。”
“对,这人斗笠上的布条儿也是黄色的,颜色与那日在客栈中见到方生的那个斗笠的布条儿是一样的。如此看来,这斗笠的主人与方生在墨家中的辈份应该是差不多的。”
“难道墨家又重出江湖,并且与郑王有合作?”
“不对,这不可能啊!”
想到这里,李靖不由得又摇了摇头。
“墨家巨子李春这样的人物,说出来的话不会朝令夕改的。当年李春曾在自己的面前亲口承诺不问政事,并带领墨家一众全都隐退。当初他们走的时候是如此的决绝,从此以后,李靖就从未见到过一个墨家的人影。”
“退一万步讲,即使墨家重现江湖,也不会帮助倒行逆施的王世充啊!”
“那这个人是谁?”
“他为何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李靖假装是从旁边经过,装着漫不经心地看风景,暗中却在侧目细细地打量着那个牵马的人。
“应该不是这个牵马的人!从他的穿着、举止行为来看,这人绝不是墨家中的人!”
“那么这马儿的主人又会是谁呢?难道是方生?”
李靖与方生是不打不相识。两人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却相处得比较投缘。特别是在墨家总坛,李靖不计前嫌,向墨家巨子李春求情,免了方生的处罚,方生对他更是心生好感,两人在总坛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所以在李靖的心目中,他最希望这个黄巾斗笠的主人就是方生。
“是方生就好了,是他的话最起码就能知道李春、张九生他们归隐何处了!他们虽然不问世事,但与他们长相交往,也是一种幸事啊!”
想到这斗笠的主人有可能是方生,李靖的心中不由得一阵激动。他乡遇故人,每个人都会在心中产生一种天然的喜悦。
李靖装着是过路爱看热闹的行商,也攒在人群中向里张望。这种情况人们也见得多了,所以正在看热闹的人们也并没有在意人群中多了一个人,更没有感觉到这个行商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大家都聚精会神地朝里边张望着,并不住地窃窃私语着。
李靖挤入人群里面才发现,原来人群中间有一座很大的坟头,有一人正在坟前祭拜。
那坟丘就是一个普通的堆土坟茔,乃是用块石砌成的,墓前立有一碑,非常的简朴。当年宇文恺死在墨家总坛的时候,李靖曾参加过他的葬礼,所以他对墨家的葬制比较熟悉。看眼前的这个坟茔,倒是十分符合墨家的简葬习俗。
既然坟莹符合墨家的葬仪,他心中猜测那墓中之人或是这祭拜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墨家中人。
李靖朝那坟前的墓碑上望去,见那墓碑上刻的一行字,乃是“故显考沈公讳望大人之墓”几个大字。
“噢,原来这故去之人姓沈名望。”
李靖看到这个墓碑,心中多少有些失望。既然这个故去的人姓沈,那肯定与方生无关了。
“不过当年我在赵州墨家总坛时,却没听说过或见过有姓沈的人啊。”
李靖再看跪在墓碑前的那个人,只是一个小小的郑军军官打扮,他正在墓前虔诚地祭拜着。虽然他是背对着李靖,李靖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却见他悲悲切切,边焚香边啼哭祷告。
“父亲大人,孩儿不孝。在您生前让您颠沛流离,没能过上一天好日子。如今您已故去,而母亲大人又身染重病,卧病在床。孩儿既无钱为母亲延医,就连三餐都不能让母亲大人吃饱。孩儿上不能报君国,下不能奉双亲,真是枉活人世。每每思念至此,孩儿则是痛断肝肠。父亲大人若是泉下有知,请赐福于母亲,让她老人家能早日痊愈,也能让孩儿能稍有心安。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那人哭祭了一会,才悲悲切切,慢慢地从地上爬起。待那人转身,李靖这才看见他也是白脸须髯。看他的年龄约摸在四十左右,身体稍胖,却是满面倦容,颇为憔悴。
想必此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老大不顺心的事情,所以才想着到父亲坟前祷告,以求祖上保佑。
那人站起身后,那个牵马的郑军士兵立即把马牵了过来。
那人双手打拱作辑,对周围的百姓说道:“家父墓塚在此,承蒙各位乡亲善顾。沈某在此向各位乡亲深表谢意。沈某今后但有能力,一定到各位乡亲府上表示谢意!”
乡邻中有年长者也拱手答道:“沈老爷客气了。草民等以前也多承沈老爷照顾,感恩还来不及呢。草民等平时也就是来培培土,擦擦墓碑而已,沈老爷何必如此客气呢!”
“哪里,哪里!众乡亲滴水之恩,沈某一定永记在心!”
那人说完,向周围群众环拱一圈,方才上马而去。
李靖从乡邻们的对话中获知,原来此人在郑军中任小小司兵之职。待那人走远,李靖才向身边的人拱一拱手,笑着说道:“这位老哥,在下是路过之人。在下一时好奇,冒昧地打听一下,刚才那位祭拜之人是谁啊,怎么大家对他都这么客气呢?”
李靖还是闯殿哭王时的那身装扮,是以看起来与那老者年龄相关不大,是以称人家为老哥。那老者朝李靖上下打量了一下,哂了一声:“他?他你都不知道?他可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有名的大善人,十里八乡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哦,是吗?敢问他是……”
“他乃是郑州司兵沈悦沈老爷!他本是驻在这虎牢关中,只因家中老母生病,这才告假回家。这不,今天专门到他父亲的坟前祷告,为他的母亲祈福呢!”
“唉,他可是一个大善人啊,对父母至孝,对乡邻友善。以前家有余财时常接济周边落难之人。可惜身逢乱世,命运多舛。这不,父亲刚过世不久,母亲又身染重病,卧床不起。”
“唉,这世道不公,好人多难啊!”
旁边的一些乡邻见李靖这过路客问起沈悦之事,也纷纷凑上来对李靖说道。他们好似对这个沈悦颇有好感,也都在为他的遭遇抱不平似的。
“唉,沈老爷以前对我们如此厚待,从不吝啬。如今看着沈老爷生活如此艰难,我心中也着实难受。可……可……”
人群中有一人望着沈老爷远去的背影,不住地摇头叹息道。
“切,看你说这话,好像你能帮沈老爷什么似的。去年你的老母殡天,要不是沈老爷帮你出资买了口棺木,你可能就要落得卖身葬母的地步了!”
“唉,是啊,好人多遇不幸,世道确是不公。我们眼看着沈老爷生活困苦,却连报恩的能力都没有!”
那人被别人讥了一下,也不生气。他只是眼中含泪,不住地摇头叹息。
李靖见这些人一个个满脸菜色,面色憔悴,想必生活也是十分困苦。他从马身上的包袱里面摸出约十两纹银,递给方才那位老者道:“老哥哥,现在世道艰难,生活困苦。在下虽是行商之人,看着也是难受。在下这里有纹银十两,请老哥和众人去买点粮食以度饥寒如何?”
那老者见李靖捧出金银来,颇为诧异。他连忙摆手推辞道:“诶,这怎么好,这怎么好。您与草民等萍水相逢,怎么能贸然接受您的馈赠呢!”
“在下乃是刚才那位沈老爷的朋友,只是多年不见,一时竟认不出来了。在下与沈老爷一样,都是急公好义之人。既然你们能接受沈老爷的馈赠,为何就不能接受在下的好意呢?这些银两不多,但买些米谷以度饥荒或是还有一些用途。”
“原来您是沈老爷的朋友,怪不得有如此古道热肠呢!”
那老者听李靖说是沈大人的朋友,便一下子感到亲切了不少。只是他看着金银,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对李靖黯然地摆手道:“多谢恩公美意。恩公此时若是能馈赠草民等一些米谷,草民等自当感激不尽。不是草民等心高不受恩公的美意,如今这世道,米谷贵过金银,草民等即使有了这些金银,也无法度日啊!恩公既是沈大人的朋友,还请多多去帮一帮沈老爷。草民等都是贱命,吃些草根,啃点树皮也能度日。”
“在下也知道如今战乱频仍,生活艰难,粮价贵过金银。只可惜在下一时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银两。你们先把这些银两拿去,买些米谷,或可帮到一些,了胜于无啊。老哥哥请放心,沈大人是在下的朋友,在下既然已经知道他生活艰难,又如何会弃之不顾呢!”
“既然如此,那草民等却之倒为不恭了。多谢恩公!多谢恩公!”
那老者见推辞不过,颤巍巍地接过银两。众人一个个也涕泪淋漓,对李靖躬身表示感谢。
李靖也不住地拱手向众人回拜,频频致意。
“敢问老哥,在下已多日不与在下的这位朋友联系,刚才差一点没认出来。现在,连他府居何处都已不知了。还烦请老哥哥告诉在下他府居何处,在下也好前去拜访。”
“恩公想找沈老爷的住处倒也不难。沿着前方的那条大道一直往前行走约五里许,路边有一比较考究的宅院便是。”
那老者见李靖动问,连忙指着前方说道。
“恩公一路直走,前方村落中就只有一处稍精致的宅院。那宅院虽然不大,但一看就能认出来。”
“就是前面这条路,直走就到了!”
众人受了李靖的恩惠,此时也都过来热情地指着前方道。
“多谢各位,多谢各位!”
“诶,恩公待草民等恩重如山,草民等就指个路又算什么呢!”
众人说罢,对李靖千恩万谢,方才离去。李靖待众人散去,举目朝已经走远了的沈悦望去。此时两骑已然走远,身后只留下一股滚滚风尘。
“从这个沈悦的装束打扮和他的行为举止来看,他是墨家中人这一点应该是确信无疑的。”
“不过,不是说他们都已归隐了吗?”
“怎么在这里又碰见他们呢?”
“难道他们中仍有人耐不住寂寞,又……”
众人都散去了,只有李靖仍然久久地望着沈悦与随从两人远去的背影。
他一脸疑惑的神情,站在那里驻足良久,似乎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