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老辈人讲,那是一九四零年,也就是民国二十九年。虽说日本人早就占领了博兴城,但百姓的抗日热情,却非常高涨。离县城不远,就有一支抗日武装:国民党山东保安第八旅,旅部就设在麻大湖畔的安家庄。
哪一年,俺二叔刚满十四岁,因为小时候得了一场软骨病,落下了个鸡胸、驼背、脖儿歪。甭看他形象长得有点儿太那啥,却是身矮志不矮、脖儿歪心不歪。抱着抗日救国的雄心与壮志,瞒着俺爷爷奶奶和家里人,偷偷地将自己卖丁当了兵。把卖丁得来的一石二斗高粱,托人送回了家,自己去了安家庄。
可事情偏偏不遂人愿!就因为俺二叔身材矮小、形象长得又寒酸了点儿,不但新兵连不要他、负责招兵的那位长官带着他,几乎跑遍了所有的连队,可人家都不肯接收他。你看这事儿弄的,那啥不那啥!
没想到俺二叔天生人小志气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赌着一口那啥的气,撇开那个招兵的长官,直接一个人去找了周旅长。你还甭说,俺二叔的这一招儿,还真管用。也不知是咋地,周旅长一见到俺二叔,那与人不同的那啥样儿。心里不但产生了一种天然的情趣、而且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感。更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再加上俺二叔人小志气大、抗日热情高,这就更让周旅长觉得对脾气。于是,当场就发给俺二叔一头名叫“黑豹”的大黑驴,和筛面用的一张脚踏罗。临时安排在旅部伙房,当了一名磨面兵。后来俺二叔回忆时,跟俺唠叨起了这件事儿,让俺佩服的不得了。你说周旅长眼光咋就那么毒?他怎么一眼就能看出来,俺二叔不是个一般的人儿?俺说这话你还甭不信,只要你不嫌俺说话太那啥,俺就慢慢儿跟你往下说。
既然当了兵,就去领军装。这下,可让后勤处的长官犯了难。两条裤腿儿剪去半截,往俺二叔小腰儿上那么一套。不管咋说,还算过得去。上衣袖子长,绾了再绾。往下没过膝盖、连裤子都快要遮起来了。嗨!就当穿了一件军大衣,腰带往上一扎,也就凑合着过去了。就是这鞋子,可就没有了好办法。两只小脚穿进去,正好闲出半截来。一走一掉鞋,这可咋办好?
一家人围着俺二叔,琢磨来、琢磨去,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好的办法来。最后,还是多亏了在一旁纳鞋底儿的安大娘,她不仅主意出的得好、话儿讲得也利索。她说:“将半针麻线儿剪两截儿,连脚带鞋绑一块儿,再在上面打个结儿。反正又不行军、不操练,一天到晚、坐在机床上脚踏罗。你就知足吧,总比光脚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唉!谁让咱爷们儿,长成了这样一副那啥的乖巧样儿?
第二天,俺二叔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磨面坊里。小身板儿坐在罗架上、两只小脚儿,再往踏板上那么一踩。一股即新鲜、又优越的自豪感,在俺二叔那小小的心灵中,油然而生。不管咋说,磨倌儿也是个官儿。更不用说,手下还管着一头即机灵、又健壮的大黑驴。那种从天而降的豪迈感,让俺二叔这心里,就甭提有多那啥啦!人言新官上任,三把火。俺二叔顿感浑身上下,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儿。你看他,两只小脚轮番一用力。蹬起机床上那两条木制的机械臂,牵引着一把硕大的大筛罗,在罗床上来来回回地晃动起来。纷纷扬扬的面粉,暴雪般“沙沙”地、落在机床下那只巨大的面箱里。
再说那头贼的油光放亮的大黑驴,还没过几天的功夫,就跟俺二叔混熟了。不光经常在俺二叔跟前,调皮捣蛋偷懒、还时不时地冲着俺二叔那个啥。这不,说着说着,它就两条后腿一撑,“哗哗啦啦”地撒了一大泡的尿。那股子巨大的骚臭味,呛的俺二叔不得不将口鼻,用小手死死地捂了起来。还是憋不住地晃头晃脑、直那啥。差一点儿没被憋死!等到气味稍微散去的时侯,俺二叔好不容易才缓了一口气。但心里实在气不过,就从旁边摸过鞭子。冲准驴屁股,“啪啪”就是两鞭子。谁知“黑豹”不躲不闪也不走,反而调皮捣蛋嘣了个高。两只蹄子,齐刷刷地冲俺二叔蹬过来。多亏俺二叔离得远、躲得快,小身板儿一个那啥没蹬着。“黑豹”这小子也真够贼的,见一招儿没奏效,便立刻耷拉下耳朵,安安稳稳地拉起磨。
俺二叔总算松了一口气,完全放松了警惕。拿开捂在口鼻上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继续蹬起脚踏罗。随着来回晃动的罗筛,箱中的面粉,一层一层地在增多。可就在俺二叔刚刚缓过气来的时候,“黑豹”就又开始捣蛋了。只见它,趁着俺二叔没注意,悄悄地停了下来。屁股冲准俺二叔,撅起尾巴,“噗”地就是一个屁。紧接着,一连串的驴粪蛋儿,“噗噗啦啦”地拉了一大堆。还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这回儿,俺二叔也学精了。他不但没有冲着“黑豹”发脾气,反而慢慢地转到“黑豹”前面,轻轻地拍了怕“黑豹”的头,捋了捋它耳朵,然后搂起驴脖子,着着实实地跟它亲近了一大会儿。因为俺二叔知道驴脾气,懂得顺毛驴儿是硬道理。这下,“黑豹”还真的老实了。不踢也不闹,两个鼻孔里,还一个劲儿地直打喷儿。装出一副,跟俺二叔套近乎的亲热样儿,麻痹了俺二叔。这下,俺二叔还真的失算了。他想趁着这个机会,拿起粪筐和粪铲,转到“黑豹”后面,去打扫那一大堆的驴粪蛋儿。可让他没有想到是,“黑豹”是个鬼机灵,乘此机会,又捣起蛋来。只见它猛地蹦了一个高,双蹄齐发。这下可糟了,俺二叔认为刚与“黑豹”缓和了关系,那股子的热乎劲儿还没过去,心里正乐呵。嘴里还不停地哼着小曲儿,根本就没注意。可怜那瘦小的身躯,一下子就被蹬起老高。落下来,正好掉进面箱里。等他像个怪物似地,从面箱中钻出来的时候,两只小手抹了把脸,才露出了人模样儿。俺二叔吃了一个哑巴亏,还怕被人看见,慌手慌脚地从面箱里爬出来。惶恐中,一只鞋子不见了。咋找也找不着,可把俺二叔急坏了!人要是走了倒霉运,喝口凉水都塞牙。你看这事儿,那啥不那啥!俺二叔没办法,急忙又将身体探回面箱中,两只手深深地插进面堆里,来来回回地划拉着找。鞋子终于找到了,可栓鞋用的那半截麻线绳儿,无论怎么划拉、也找不到。累得不行,只好直起身子,先歇会儿。扑打扑打身上、和头上的面粉,别让人家看出来,喘口粗气接着找。
人说无巧不成书。事情的发展,有时候,往往还真是这样子。你说这事儿凑巧不凑巧?恰恰就在这时候,一只眼的原旅部侍卫长、现任旅部伙房的伙夫头儿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条盛面粉用的布口袋,说今天是五月单五重阳节,旅部长官们要喝凉面条儿。这人乍一看上去,也是一副其貌不扬的倒霉样儿。独眼儿加结巴,却是一个了不起的狠角色。不但饭菜做得好,南拳北腿、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单说那一手的飞碟镖,使得那可真叫一个绝。听说在护送周旅长,从保定军校来博兴的路上,遇到了鬼子的围追堵截。他和一个外号叫“瘸子”侍卫兼伙夫,四把匣抢、轮番单击加连发。最后子弹打光了,“瘸子”一把炒勺,左拍右扣、打得鬼子是鬼哭狼嚎;“独眼”撇出了飞碟镖,快速旋转的飞镖,在鬼子群中飞来转去。连续割断了好几个鬼子的喉咙后,又稳稳当当地飞回到了他手中。就这样,一瘸一瞎两个残疾人。冲破了鬼子的一道道封锁线,愣是把周旅长,毫发无损地护送到了,咱山东博兴县的安家庄。
再说“独眼”,一看俺二叔那个狼狈样,就结结巴巴地问:“我说贝、贝二歪。干、干啥呢?”俺二叔吓坏了,生怕自己弄脏面粉的事情,被“独眼”看出来,再传扬出去。就极力掩饰地说:“那啥没、也没那啥。”“独眼”疑惑,一只眼睛使劲儿往俺二叔身上看。并生气地说:“还他妈说没、没那啥。看你这一、一身的面,八成是钻、钻到面箱里了吧?”俺二叔着急忙解释:“叔。是那啥、也不是那啥。”独眼气呼呼地把手一摆说:“甭他娘的跟、跟老子套、套近乎!老子不是你,你叔。就算是、也没、没用!这事儿要、要让旅长知、知道了,非他妈枪、枪毙你不、不可!”俺二叔一听这话,吓得脸都变了色。急忙求饶说:“头儿哇。俺不是故意那啥的,都怪“黑豹”太那啥。乘俺没注意,就是一蹄子。俺这才被它那了啥。”听到这里,“独眼”全明白了。气也消了,说:“老子就知、知道你不、不是故、故意的。谁他妈吃饱了撑、撑的没、没事儿干,钻到面、面箱里玩儿?可话又说、说回来了,你故、不故意,都没、没用。关键今天是、是五月单五重、重阳节,旅、旅长、参谋长,和旅部的长、长官们要喝、喝凉、凉面条儿。他们要是喝、喝不出脏来,啥、啥事儿也没、没有。这事儿就算过、过去了;要是喝、喝出脏、脏来,咱们他妈,都、都吃不了兜、兜着走!”俺二叔感激地向“独眼”连鞠三个躬:“俺那啥,谢谢叔、谢谢叔!”“独眼”又不高兴了,阴沉起脸说:“又他妈跟老子套、套近乎!看你个熊、熊样,老子才不、不稀罕做、做你叔!”俺二叔忙改口:“俺那啥,谢谢头儿!”“独眼”把面袋往俺二叔手上一塞,命令说:“撑、撑着!”俺二叔连忙一边答应着,撑开面袋口。“独眼”忙着拿簸箕,往面袋里装面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