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太阳,染红了天边的白云。犹如一副淡淡的橘红色油彩画,远远地悬挂在东方的天地间。路边树上,鸟儿在繁枝茂叶中跳跃欢鸣。树下草丛挂满了露珠,一群刚刚出卵不久的小蚂蚱,在贪婪地啃吃着嫩绿的草叶儿。两边地里的高粱,没过了俺二叔的头顶、还高出了一大截。绿油油的,一望无际。人们走在田野间的大道上,就像徜徉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中,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倘若是国泰民安的早些年,一定又是一个令人高兴的丰收好年景!可惜如今却不同啦,小鬼子来了,人们心里没有了底。以后的日子,到底怎么过,人们谁也说不准。所以,每天都生活在忐忑不安中。
一顶大斗笠,扣在了俺二叔那小小的脑袋上,将整个头脸加歪脖儿,一起遮了个严实。一件白褡肩,不肥也不瘦、不大也不小,可模可巧地、套在了他那挺了又挺的鸡和胸驼背上。看上去既合身、又潇洒。黑裤衩、大布鞋,俺二叔昂首挺胸地蹽着大步,一副目空一切的样子,赶车往前走。只是脚下的那双鞋,还是一走一趿拉,免不了有点儿煞风景。没办法,咱爷们儿颜值差了点儿,也只能靠气质来补上吧!
“黑豹”拉着车,两只耳朵直竖着,显得特别精神。四条腿爽爽朗朗地迈着步子,驴蹄铁和地面的撞击声,听上去特别铿锵有力。洒下一路“叮叮当当”的銮铃声,给人一种赏心悦耳的感觉。车上装了满满一车,土名叫作“饮煞驴”的黑皮大甜瓜。“独眼”肩背钱褡,坐在瓜车上,乍一看上去,好像是在打瞌睡。可仔细一瞧,他那只半睁半闭的小眼睛,却时不时地闪着贼光,不停地往四下里观察着。一看那打扮,活脱脱就是一个瓜老板。“瘸子”本来就长出了一副老实样儿,再往肩上搭杆秤,一步一拐地跟在车后走。猛地一看,还真的像是一个瓜伙计!就是苦了那条伤残的腿,紧追慢赶,总算是没有被车落的太远。
三人一驴,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拉着瓜车往前走。走着走着,俺二叔忽然“吁”住了车。“独眼”猛地睁开眼,不安地问:“怎么,发现有鬼、鬼子了?”俺二叔轻轻地摇了摇头,回答说:“没看见,有那啥。”“独眼”没好气的抱怨道:“没看见有、有那啥,你他、他娘的停、停车干、干啥!”俺二叔小心翼翼地问:“头儿。你是不是怕,怕那啥了?”“独眼”恼怒地瞪眼骂:“放屁!老子杀过的鬼、啊鬼子,比你他娘的岁、岁数还、还多!老子身经百、百战,啊怕、怕啥!这叫警、警惕。警惕你懂、啊懂、啊懂吗?”俺二叔哪里知道这些事儿?在家时,就知道一天到晚、下湖捕鱼抓虾摸螃蟹。拿到集上卖了,换些吃的回来,一家人才会不挨饿。哪里懂得这么多的大道理?可又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太无能,尤其是“独眼”这个王八蛋。于是,就含含混混地说了句:“俺知道那啥,又不知道那啥。管他那啥不那啥!”“独眼”一听就火了,生气地骂:“你他娘的,到底是知道那啥、还是不知道那啥呀?”一句话,把俺二叔逼进了墙旮旯,再也遮掩不过去了。没办法,这回儿面子可是丢大了。只好红着脸,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蔫蔫儿说了句:“俺不懂的那啥、是那啥。”“独眼”气消了,态度和蔼又客气了许多。说:“哎—,这、这就对、对了嘛!不懂就、就他娘的问。老子教、啊教、教你吗。警惕就、就是……”愣住想了想,自己也不知道这词儿应该怎么讲。可又不想丢面子,于是,就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摆了摆手说:“算、算了。这里面的学、学问大、啊大、大了去啦。就是跟你说、说了,你他娘的也不、不懂!还是已后找、找机、机会,再、啊再、再说吧!”
你说“独眼”这点儿鬼把戏,哪里瞒得过俺二叔那个鬼机灵,他嘴上不敢说,心里却一直嘀咕着骂:“猪鼻子里插葱,在俺面前装的什么象?不就是比俺岁数大了点儿、个子比俺高了点儿,跟着周旅长的日子,比俺长了点儿?论模样儿、也比俺那啥不了那里去。还看不上俺,一天到晚,总是牛气哄哄的那啥俺。待会儿进了城,看看谁的本事最那啥!”这边俺二叔,嘴上虽然不出声,心里却在生闷气。
俺二叔和“独眼”的这点儿小心思,被车后的“瘸子”看出来了。他耐心地对俺二叔说:“二歪呀。待会儿到了县城里,若碰到鬼子,千万不要慌、也不要怕。要紧的是,多长个心眼儿。跟鬼子打交道,要学会随机应变。一定要见人说人话,对鬼子、就只能说鬼话。只有见机行事,咱们才能从鬼子手里,将特派员救出来。”
“独眼”赞赏“瘸子”的沉着与冷静,于是,就指着“瘸子”,教训地对俺二叔说:“你看看人家瘸、瘸子,多有见、啊见、见识?你小子以、以后,多跟瘸、瘸子学、啊学、学着点儿!”俺二叔虽说心里不服气,可又怕挨骂。就是再委屈也没办法,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也只好装出一副顺从的样子,唯唯诺诺地回了句:“是,头儿。俺以后,知道那啥了。”这回儿“独眼”气顺了,可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再次冲着俺二叔发脾气:“你他娘的以、以后,不许再、再叫头儿、啊头儿、头儿的了。”这下,可把俺二叔弄傻了。还真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肚子的委屈和憋气,可又不得不问:“头儿哇。那啥俺以后、叫你那啥?”“独眼”一听这话,又是火冒三丈。一只眼睛瞪得像牛蛋,可是越着急生气,嘴皮子就越不利索:“笨、啊笨、真他娘的笨、笨死拉!你小子咋、咋就那么笨?还他娘的那么多、多的废、啊废、废话!不、不知道现、现在,是在执、执行任、任务吗?”冲自己指了指,嘱咐俺二叔说:“记、记住了。我,独、独眼儿,是、是你、叔!”回头指了指车后的瘸子说:“他,瘸、瘸子。是、啊是、是你、爹!”俺二叔听后,一肚子火气不敢发,可又忍不住。就忿忿不平地说:“那啥俺叫你叔,成。”回头指了下“瘸子”说:“可他,不是俺那啥!”“独眼”一只眼睛又瞪得像牛蛋,蛮不讲理地冲着俺二叔吼:“老子说是、就他妈的、是!待会儿要是让、让小鬼子看、看出破、破绽来。老子他妈就先、先宰了你!另外我还告、告诉你。自从旅、旅长下、下命令。组建宝贝特、特工组的那、那时起。老子的话,就他妈是命、啊命、命令!”俺二叔脸色都被气黄了,嘴唇也哆嗦起来,还汪出了两眼泪。心里不知有多委屈,可又不敢抗命不遵。
还是“瘸子”会劝人,他从车后走过来,一把将俺二叔楼进怀,抚摸着俺二叔的头发劝:“好了二歪。咱这不是在执行任务吗?等任务完成了,你再叫我瘸子哥。”“瘸子”的话,就像一股暖流,涌进了俺二叔的小心房。他一边抹着泪,既亲切、有感激地点了一点头。回答说:“叔,俺知道那啥了。谢谢你!”
好不容易说服了俺二叔,可“黑豹”却不高兴了。它两只前腿,不停地在地上刨。鼻孔里还发出“呼哧呼哧”的气喘声。俺二叔深知“黑豹”的驴脾气,也感受到它是在为自己的主人抱不平。害怕它一旦借此撒起野来,很难控制。便急忙搂起它的驴脖子,轻轻拍打着它的脑袋瓜儿,又哄又劝地说:“‘黑豹’,别生气了。你看,俺都没那啥,你还那个啥?听话,咱谁都甭再那啥啦。”就这么念念叨叨地顺毛驴儿,一直念叨到“黑豹”不再闹腾了,才算完。
“独眼”见俺二叔和“黑豹”那个亲热劲儿,愈发生气地冲着俺二叔骂:“真他妈的是个傻、啊傻、傻蛋!驴能听懂人、人话吗?”俺二叔没理他,“瘸子”却笑着说:“听得懂。你可别忘了,他们两个,可是日夜不离的好朋友。”“独眼”没好气的嘟哝道:“真他妈的邪、邪乎!”俺二叔对“独眼”,满肚子都是意见。可在表面上,又不得不忍气吞声。心里却在暗暗嘀咕着;咱连毛驴都能顺,还怕顺不了你个独眼龙?于是,就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对“独眼”说:“叔。俺鞋大,跟不上你们那啥。”“独眼”问:“那、咋办?”俺二叔指着路边的一棵大柳树说:“俺去折几根柳枝条儿,做鞋带儿。”“独眼”答应了:“那你快、快点儿、去。别他娘的误、啊误、误了、啊事儿!”
俺二叔二话没说,就趿拉着鞋向柳树跑去。跑到树下,仰头往树上看了看。见树不算太高,便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鼓起劲儿。手扒足蹬,腾腾几下,就攀上了树。在树杈上坐稳了,伸手折下一根树枝条儿,往右脚上缠了两圈儿,再在脚面儿上打了一个结。又折下一根,用同样的方式,绑在了左脚上。要说俺二叔,还真够麻利的。只见他两腿一蹬,“唰”地一个“燕子探海”,就蹿下了树。落地一个翻滚,干净利索地站了起来。这一连串猴儿一样的动作,就连“独眼”和“瘸子”这样的高手,也被惊得目瞪口呆。不得不伸出拇指直叫:“好!”
俺说这话,也许你们不相信。躲在一旁偷着乐,说俺是在为俺二叔吹牛那个啥。那俺就实话告诉你,俺二叔从小爱看戏,特别是那些短打武生戏。有一次,外地的一个科班班子来唱戏。俺二叔跟着看了一村又一村,一直跟下去几十里。演员们在台上比划、俺二叔就在台下跟着学。什么飞脚旋子,前劈、后叉、翻跟头,在俺二叔那里,那都不算个那啥的事儿!更玄乎的是,就在他当兵的几天前。有个戏剧班子,来俺村里演唱《三岔口》。可让人意想不到是,锣开了,那个丑角演员却突然拉稀跑肚上不了场。班主急的,抓耳挠腮直那啥。最后,还是俺二叔看不下去了,毛遂自荐救了场。在台上,是上蹿下跳、闪展腾挪钻桌子。把个后台的锣鼓师傅们,急的手忙脚乱、浑身冒汗。叫苦连天、大呼伺候不了。从艺几十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没板没眼、随心所欲瞎折腾。可是台下的观众们,却是一片掌声、笑声、欢呼叫好声。说自从唐王从月亮上带回了戏,往下传承了两千年,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戏演得、人猴儿不分、神鬼难辨,如此炉火纯青,真是精彩!简直就是过足了一辈子的戏剧瘾!若是没有这点儿真本事,俺二叔也不会一天到晚,挺胸、挺背、挺歪脖儿,总是牛皮哄哄的直那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