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邱桐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一名步兵，一个装备落后到接近二战水平的步兵团的步兵，用上铺狗子李的话说，如果全军部队按装备先进程度做一个花名册，那这支部队的名字只配跟页码放在同一行。

　　在他的前方几十米处，钢刀团大门就像是一扇通往地狱的巨兽，张开大口，时刻准备吞没这个来自全国最高等军事院校——中央军事大学装甲兵指挥系，刚刚以全优成绩毕业的准军官。他低头看了看迷彩服肩上的“红牌”，那一副代表青春和热血的学员肩章早已洗的泛白，恰如其分的衬托了内心被浇灭的火焰和褪去的激情，他的手里紧紧捏着大学签发的报到通知书，上面烫金的八一军徽像一把匕首刺向自己的心脏。

　　邱桐的心情跌到了谷底。

　　半个月前，全军第一批“4+1”指挥军官毕业了，所谓“4+1”就是先学习四年的专业技术，再学习一年的军事指挥，取得双学士学位，是“指技合一”的所谓高技术军事指挥人才。不用多说，这批学员从入校的第一天起头上就是带着光环的。

　　邱桐，正是这批学员中的一员。

　　这样的一批军校生，自然也都早早地预定好了“光明前途”，有不少人甚至还没有毕业就被一些有“特殊背景”的单位内定了。

　　当然，邱桐也早就为自己选好了目标单位，那是一个正在组建中的最先进的陆军作战旅。毕业考试前，那个旅到中央军事大学挑人，最后进入面试的有10名学员，邱桐就是其中之一。他用了一个星期时间准备面试的演讲，很顺利的打动了面试官，对方答应，只要邱桐毕业考核能够拿到优，第一个优先录取。从面试考场下来，邱桐兴奋的难以掩饰，因为毕业考试拿到优对他这个连续五年年度考核都是全优的学员来说简单的跟吃顿饭一样。他自信的认为自己一只脚已经跨入了这支正在组建的中的拳头部队，甚至可能成为创始成员之一，那样的职业军旅生涯将是一个多么荣耀的开端！

　　在毕业考试前那天晚上的会餐上，上铺的狗子李拎着两瓶啤酒找到邱桐，一把塞他怀里，半开玩笑半羡慕的说：“苟富贵，勿相忘！”眼神里闪动着一丝嫉妒。

　　当时的邱桐年少轻狂，借着酒精的刺激把啤酒瓶盖子卡在水泥台上，“啪”的一声拍飞出去。随着一股白色的泡沫从瓶口喷出，把瓶子高高举起，一饮而尽：“老狗，好好干他十年，咱们还回来见面！”

　　那一刻，豪情万丈！

　　然而，考试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说那是一场意外，其实更算是见义勇为。实兵对抗，强行军路上一个战友突然晕倒，身边又只有邱桐一个人，他怎能不去帮助？就这样，到达进攻出发阵地的时间比预定整整晚了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让邱桐的考核成绩一落千丈。

　　邱桐找到考官申辩，考官冷冰冰的说：“我不否认你的勇敢和善良，但考场就是战场，你做出的任何一项决定都可能付出不可预测的代价，作为一名未来的指挥官，你首先要学会对自己的决策承担后果！”学员大队最后的研究结果是：“给邱桐同学记嘉奖一次，考核结果不予更改。”

　　残酷的现实让邱桐认识到军人这个职业的冷酷无情。

　　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理想中的新型装甲旅，灰头土脸的选择了这个豫北大山里、几乎被人遗忘的步兵团。听说那里远离人烟，平时连个生人都没有，装备更是差到叫人心疼，里里外外把炊事班的锅也算上，技术含量最高的可能就是那杆81式自动步枪了！

　　毕业出发前一晚，狗子李一手举着海军陆战队某基地的报到通知书，一手拍着邱桐的肩膀，把会餐那天邱桐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老邱，咱别灰心，好好干，十年后还回来见面！”

　　只不过眼神变成了同情和怜悯。

　　邱桐欲哭无泪。

　　他悄悄的来到一个废弃石矿场，一把火把军校五年所有的教材全烧了。蹭蹭上串的火苗，卷着纸灰向上翻滚，让他想起在老家祭奠已故亲人时烧的纸钱。这何尝不是祭奠，祭奠自己五年的青春、祭奠自己的抱负、当然也祭奠自己再也实现不了的理想。

　　邱桐带着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悲壮，注视着翻滚的火苗，情绪低沉而又激烈。命运就是这样，一次抓不住、次次抓不住，当它从你身边无情的溜走时，连一丝一毫的怜悯都不会留下，甚至还会报以蔑视的嘲笑，嘲笑你的倒霉、懦弱、无能，而这一切嘲笑最后又会变成一个标签重重的印在你的脑门上——失败者！

　　他想到了一个词——炮灰。就如同眼前这支菜鸡一样落后的步兵团，在未来战场上除了当炮灰，不会有第二种下场。

　　在自己成为一名职业军人的第一天就当了炮灰，成了一个让人怜悯的失败者，这是何等的讽刺。

　　大门前窜出一只骨瘦如柴的黄狗，那狗耷拉着脑袋，一身的土气。黄狗大概是闻到了陌生的味道，溜达到邱桐跟前，嗅了嗅，抬起头，眼神中露出及其不友好的表情。邱桐正窝着火，狠狠的呵斥一声，黄狗并不示弱，立刻身上黄毛乍起，冲着邱桐作出敌对的姿态。邱桐往前走两步，黄狗也往前走两步，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发生冲突。邱桐只好停下步子，黄狗也停下步子，一人一狗，就这样在钢刀团的大门口对峙着。看样子，没有这只狗的同意，邱桐无论如何也别想走进钢刀团的大门。

　　“狗日的！”邱桐在心里狠狠骂道，又忽然觉得很好笑，邱桐啊邱桐，你堂堂一个共和国军官，跟一只黄狗较什么劲。他让自己放松下来，放下背囊，作出友好的表情。黄狗大概也察觉出眼前这个身着迷彩的年轻人并不是坏人，慢慢卧在地上，发出呜呜声。

　　邱桐哑然失笑：“看到了吧，虎落平阳被犬欺，这就是你的命运。硬着头皮走下去吧，除了这样还有什么选择呢？”

　　他重新背起背囊，抬眼看了看这扇通往未知命运的大门，这里将是他新的人生开端。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走进这么一个毫不起眼的步兵部队。这里位于太行山深处，四周高耸的群山环抱着一块平坦而又狭长的军事禁区，一条曲折的水泥战备路蜿蜒几十公里一直通到大门口，周围高墙全部用迷彩色伪装起来，与大山和林木融为一体。东边不远处就是连接冀中平原的战略通道，向南可以直达中原地区和黄河流域。出于习惯，邱桐在来的路上早已把周围的地形熟记于胸，并暗自惊叹于这位不知名战略家的手笔。

　　“前有关隘，后有纵深，得天独厚，真是兵家必争之地。”邱桐在心里默默念叨，转眼又看到生锈的大门和哨兵胸前端着的褪色的八一杠，顿时一种鄙视冲进大脑，“一块好肉就这么喂了狗，简直是暴殄天物。当初设置布防的那位战略家如果现在还在世，一定会拍着大腿骂人吧。”

　　他满眼沮丧的望进大门里面。

　　眼前的钢刀团大门实在是太土气了，两旁是亭子状地灰色门楼，一扇电动门锈迹斑斑，像个老爷车一样嘎吱作响，一眼看去，院子里除了几个不高的破楼，再没有别的建筑。只有门前突兀着的，一排迷彩色亮闪闪的拒马，以及岗台上那个眼神发亮端着81式自动步枪、目光一直盯着邱桐、浑身上下一动不动的哨兵，让人们知道这里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军事禁区。

　　“土鳖、炮灰、泥腿子......”邱桐他把所有的词汇从肚子里搜出来，却找不到一个能够恰当形容眼前这个土的掉渣的步兵团的语句。“该死的命运，老子来了！”他自嘲着，深吸一口气，迈起沉重的步子走向那个一动不动的哨兵。

　　门前的哨兵正警觉地盯着眼前这个扛着红色肩章的年轻军人。这个去年十二月份刚刚入伍的小伙子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红色的军衔，在他的认知里只知道扛“星星”的叫首长，扛“枪枪”的叫班长，总之，对他这个级别的士兵，不论见了谁只要立正敬礼就没错。但是眼前这个一脸苦大仇深的“红牌牌”确实把他难住了。

　　“他到底是个啥？该不该敬礼？”内心的纠结让列兵一时间不知所措，出于哨兵的本能，他把枪往前一指，冲“红牌”大呵一声：“站住，干什么的！”

　　枪口几乎抵到邱桐的脑袋。这一瞬间，邱桐近距离看到那个哨兵手里的步枪，那支八一杠因为过度的擦拭枪管已经成了银白色。

　　邱桐戛然止步，万万没想到，钢刀团第一个迎接他的竟然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还有这个无礼的列兵。

　　“该死！”他暗自骂道。

　　从进入军校的那一刻起，战术教员就反复强调一件事情，军人的枪口永远只能对准一个方向，那就是敌人。怎么？我邱桐成了敌人了？呸，狗日的。他在心里重重骂了一句，死死盯着无礼的哨兵，把对方盯得竟然有些惊慌失措。

　　邱桐内心被一种强烈的挫败感占据，这些天来压抑的情绪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他有一种冲动，恨不得立刻冲上去，给这个列兵两巴掌，然后告诉他：老子是中央军事大学毕业，前来报到的中尉军官，让你们班长出来给我登记放行，还有，把你那把破81杠给老子收起来，用这么丢人的玩意对着我简直是对我的侮辱！

　　然而，转眼看到“哨兵神圣不可侵犯”这八个字，邱桐渐渐冷静下来。跟这个不懂事的列兵较什么劲，他完全可以给你一枪，然后不用负任何责任，说不定上级还能给他立个功，而你呢？什么都没有了，还会成为全军的笑柄！

　　邱中尉啊，你现在可是堂堂共和国的指挥军官，怎能如此的不冷静！

　　理智战胜了愤怒，他迅速从包里拿出报到介绍信，大声说道：“我是新来报到的大学生干部。”还故意把“大学生”三个字加重了读音，以宣示自己的身份。

　　话音未落，从门楼里出来一个下士。下士看到邱桐肩上的背囊以及“红牌”，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他示意列兵把枪收起来，头也不抬嘟哝到：“‘红牌’啊？来报到的？站旁边等着吧，我给干部股打个电话。哦对了，报一下名字。”

　　邱桐听到“红牌”这个称呼，感觉自尊心再次受到侮辱，他涨红了脸说道：“下士同志，你是不是应该先向我敬礼！”

　　“向你敬礼？红牌？”下士几乎要笑出声来，“咱钢刀团还没这规矩！”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还有，你应该叫我班长！”

　　说罢用手一指对面，“那边二楼干部股刘股长，报到去吧。”低头在介绍信上重重盖上“通行”两字，一转身进屋去了，留下一声重重的关门声。

　　邱桐的心情坏到极点，这就是钢刀团的待客之道么？

　　“狗X的步兵！”邱桐再一次暗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