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曹剑从连长房间出来,径直回到一班。他决定找大学生谈谈,有些话需要挑明,要想留在一连,就得靠自己努力。连长那里我可以慢慢做工作,但士兵这一关也很重要,你得先跟大家融入到一起,取得信任。一连这些兵们重情义,你心里要先装着他们,他们才能对你好。大学生的军事素质是不错,就是有点书呆子气,书呆子气太重了就不容易跟大家沟通,士兵们反感的就是这一点。
当然,这些道理还得大学生自己先想明白。
曹剑走进一班,第一眼就看到邱桐一个人在那里看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看书看书,真沉得住气!”
“哪条纪律规定大学生不能看书了?”邱桐不依不饶。
“你是来当军官的,还是来当学生的?”曹剑把烟从耳朵上取下来,伸手递过去:“我是为你好,想留在咱们连你就得主动跟大家交流,总是把自己当外人,谁会理你?还有,连长那里要主动去一趟,表表你的决心。”
邱桐对这种很“社会”的搭话方式很抵触,头也不抬:“我到一连来当排长是团里的安排,为什么要问别人同意不同意?至于沟通,我从生下来就话少,你们愿意搭理我当然高兴,要是不愿意搭理我也没办法。”
“你们大学生干部啊,这一点确实讨厌,心气太高,像个刺猬。”曹剑皱了皱眉头,把烟又重新插在耳朵上,“我这么说全都是为了你好,帮你融入一连。不是我说你,这种态度得改改。”
“凭什么是我改?”邱桐依然不依不饶,“为什么不应该是他们先改?”
曹剑:“不改,一连就容不下你。”
邱桐:“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干好我的,跟别人容不容没关系?”
“你这样的态度在一连就是不行!”曹剑有些火了,“我是仁至义尽,泄露拉动消息,还到连长那主动找骂。好吧,该说的话说完了。一连就是这个样子,谁也改变不了,你要是觉得不好,收拾铺盖,晚走不如早走。”
“走?那是逃兵干的事。我邱桐可以吃苦,可以受委屈,哪怕冲锋陷阵牺牲都可以,当逃兵的事绝对不会干!”
“叫你好好干你有意见,让你走又不愿意。”曹剑缓了一下口吻,“那我问你,你对一连到底什么想法?”
邱桐轻轻的哼了一声:“就那样吧,步兵、泥腿子、炮灰、土鳖,再差的形容词实在找不出来。”
“你!”曹剑气得满脸通红,腾的一下弹起来:“书呆子!无可救药!。”
此时,吴江雷正扯着陈乐躲在外面偷听。听到邱桐说一连不好,哪里还能忍得住!
他一把撞开门:“谁说钢刀连是炮灰!我看你才是炮灰!看不起我们当兵的么?有本事背上枪,咱们比一动。”
邱桐不紧不慢:“比什么?武装五公里?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不是我看不起,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拿这些当饭吃,跑第一名有什么用?上了战场不还是当炮灰!再说了,就是武装五公里你也不一定跑得过我!还有那首《拼刺刀》,一句都听不懂,就凭嗷嗷的嗓门大就能打胜仗?”
吴江雷气的浑身发抖,立刻就要拽住邱桐去训练场。
“不比就不比嘛。”陈乐一把拉住,使劲给吴江雷使眼色,“大学生啊大学生,在咱们一连从来没有人敢说《拼刺刀》不好,也从来没有人敢说武装五公里没有技术含量,那可是大家的命根子!你是刚来,不知道吴班长的脾气,换了别人早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了。”
邱桐有些后悔把话说重了,缓了缓语气:“我没有不尊重谁的意思,只是不理解,一首谁都听不懂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唱的脑袋都要掉了,像是要把整个楼震塌,这样做有什么意义?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学一学现代战术,了解一下先进武器?让大家知道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的?”
曹剑:“你知道咱们连为什么要唱《拼刺刀》么?就是让大家知道,有勇气、敢拼杀、不怕死才是真正的士兵、才能打胜仗。而且,这支歌最短、最响亮,最能体现一连的士气,全团哪个连都比不过咱们!”
吴江雷:“是的,我们就是一群大头兵,没你那么有学问,但我们知道跑得快、打得准、敢拼杀就能打胜仗,谁要是不服我们就跟他拼刺刀,就算唱歌,也要把四连、七连比下去,唱到他们爬不起来。”
“军人当然要有不怕死的勇气。”邱桐不以为然,“但你说会唱歌就能打胜仗,呵呵,你自己信么?”
曹剑:“那我问你,你觉得打仗靠什么?”
“你算问对人了。”谈到这个话题,邱桐来了兴致,“决定战争胜负的因素很多,其中有三点我认为是最重要的,先进的武器装备、科学的战术指挥和士兵的精神状态。”
“对,精神状态最重要。”曹剑:“用我们的话说就是要有一股劲,用这股劲牵着走,打仗也好、训练也好,只要这股劲不泄气,咱就不会败。咱们钢刀连几十年这靠股劲撑着,就像吴江雷他们一样,谁比我一连强,我就一定要把他干下去,敢跟他拼刺刀,分个你死我活。所以咱们到哪都要唱《拼刺刀》。”
“说得对,连队荣誉高过一切,这是连长经常教育咱的,谁不服就跟他比,硬碰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一个外来干部不懂这些,我不跟你计较。”吴江雷也打开了话匣子:“不过,我要跟你好好讲讲什么叫钢刀连的荣誉,我们钢刀连的兵是一茬带一茬带出来的,干部、班长都是连队培养出来的,咱们连长、副连长、三排长,还有刚刚提升到其他连队的一排长,都是在咱们连当战士、当班长,然后立了二等功提干又回来当干部,这就叫......”
“传承。”曹剑说道。
“传承!”吴江雷道,“老兵传给新兵,新兵再传给下一届新兵,一代一代传,你说哪个对连队感情不深!这就叫连队荣誉。”
陈乐附和:“就像老子传给儿子、儿子传给孙子、孙子再传给重孙子、玄孙子、提溜孙子、达耷拉孙子......”
曹剑忍不住笑了:“就是个意思,咱们的这一代的责任就是不能让连队在自己手里砸了招牌,要不然荣誉室里挂着的那些名字不会饶了咱们的。”
吴江雷:“对,什么时候四连七连敢来挑战,我就跟他拼刺刀。”
“不但四连七连。”曹剑也越说越兴奋,“所有敢来挑战钢刀连的人,都跟他拼刺刀。”
邱桐看着这些士兵们的眼睛,他们的神情那么坚定,似乎仅靠一腔热血就能打败天下所有的强敌,但他们却忽略了,自己毕竟只是血肉之躯,意志固然非常重要,但怎么能战胜强大的武器呢?
他冷笑道:“我从来不否定荣誉,也不想打击你们的军人勇气。但关于荣誉的理解,我觉得还有些肤浅。我读过的古今中外战史战例,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关于荣誉的理解至少可以写一篇十万字的论文,你们说的那些在冷兵器时代的确管用,但现代战争领域早已超出了你们的认知,如果只讲主观意志而不考虑客观差距,那是只凭一念之勇而不顾后果的莽夫行为,会造成不可估量的惨痛后果。海湾战争以来,这样的例子太多。况且,说起来荣誉,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理解,能在一所蜚声中外的军校读书深造是我认为的荣誉,能跟着一群名师读书研习也是我的骄傲,但让我为了一个连参加现代战争资格都没有的连队感到光荣,我还做不到。”
曹剑摇了摇头:“你说的什么狗屁论文我听不懂,什么著名军校跟我们八竿子也打不着。我只想问你,你说的那些荣誉,又有多少是你自己的功劳?”
邱桐愣住了,他一直把考入中央军事大学作为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但这份所谓的荣誉,除了毕业证书那个大大的钢印,好像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印记了,他是那么大一个院校,成百上千的名师专家,让人引以为傲的科研成就,但那些荣誉又那么高高在上,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要说为这份荣誉所做的贡献,更是无从谈起。而这些士兵们不一样,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创造着新的荣誉,他们陶醉其中,为之拼尽全力,甚至把自己活成了荣誉的一部分,这是怎样一种情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