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晚上七点，曹剑真的把全排召集到一起。大家按班坐开，老兵在前，新兵在后，一个个坐姿端正，气氛比下午更加严肃。

　　曹剑面对着大家，尽量让表情显得随意一些：“今天开的是讨论会，主要是发扬民主，大家可以坐的轻松点。”

　　个别士兵轻轻晃动了一下身体，随即又恢复了严整的坐姿。

　　曹剑暗自叹气，一连的士兵，从来不知道放松二字，只要是参加集体活动，自然会保持严肃，多年养成的习惯早已无法改变。

　　他索性也和士兵们一样，把胸脯挺了起来：“下午我们开了个排务会，讨论了关于公平分配任务的问题，但没有形成一致意见，我想大家对这个话题一定都非常感兴趣，所以临时决定召开一个排军人大会，听听大家的意见。下面请一班列兵邱桐先发言。”

　　经历了下午的讨论，邱桐已经不再紧张，他把自己的如何建立新制度的设想重复了一遍，讲的很详细，尤其对“公平”二字做了着重强调。

　　士兵们切切私语讨论起来，邱桐的发言看似很符合逻辑，但所谓的量化考评又那么陌生，操作起来也很复杂。到底是赞同还是不赞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考虑，却都不敢第一个发表意见。

　　“我说句公道话。”吴江雷又是第一个站起来：“大学生想让我们的任务分配更公平，出发点是好的，但书呆子气太重。什么‘二八定律’‘量化考评’，竞弄一些文绉绉的词吓唬人，以为咱们听不懂，其实没有什么新鲜玩意。要我说，有什么好改的？咱们一连这么多年都是这么干的，士气低了么？打败仗了么？”

　　老七终于回过神来，这一次没有打报告直接就站了起来：“吴班长说的对，我才想明白，什么公平不公平，分明是大学生看不惯咱们这些大头兵，想让咱们把好传统都扔掉！”

　　万中尉倒是颇为赞同大学生的意见，他也主动站起来：“这不是扔掉传统，是改革！你懂什么是改革么老七班副？就是变法！只有变法才能进步，才能打胜仗！我赞同组长的意见！”

　　万中尉的发言得到一部分列兵的赞同。

　　“不就是商鞅变法么，我也是上过高中的。”老七哪里肯服气：“我还记得商鞅被秦始皇给杀了，五马分尸呢，惨得很。”

　　大家都笑了。

　　万中尉鼻子都气歪了：“是秦惠文王！一个是秦朝，一个是秦国，前后差两百多年，老七班副你的高中历史大概就记住这两个人吧。”

　　“那又怎样，反正是死了，说明大家都不喜欢改革。”老七哈哈笑两声，笑得很开心，对他来说，没有学问也成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万中尉继续反驳：“商鞅是被杀了，但是商鞅变法成功了呀，而且让秦军变得强大，要不然秦国怎么能统一六国呢，所以改革是有用的！”

　　邱桐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说道：“万茜茜说的对，我们的改革是为了大家好，不是让大家丢掉传统，而是让任务分配更公平工作效率更高，我想咱们的士气一定会越来越高涨，连队也会好。”

　　大家分作两派，一派支持，一派反对，激烈的讨论起来，争论没有个结果。

　　只见陈乐慢悠悠站起来，说道：“抛开你的那些定律不讨论，咱们讨论一下你的制度怎么执行的问题。平时连队出公差根据任务不同编组也会不同，有时是按照班，有时是按小组，有时可能就一两个人，请问，这个分该记到谁头上？”

　　“这个不是问题。”邱桐回答，“我们可以按人头计分，只要这次公差得了表扬就给每个人加一分，得分高的人自然说明任务完成的好。”

　　陈乐点了点头，继续说：“按照你的设想，受上级表扬一次记一分，我们就得有个人专门去记录，每出一次公差，在本上划一道。还有，你说给连队自己出公差是按投票来计分，那就得组织全排集合来投票，每出一次公差要投一次票，每出一次公差要投一次票。老天爷！你知道咱们每天有多少公差么？按这个办法咱们全排不用吃饭睡觉每天就光投票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学着投票的样子，做出很夸张的动作。“大家想想，谁还有时间干其他工作？万中尉，你有时间么？”陈乐的滑稽表演引得大家一阵笑声。

　　万中尉问的红着脸说不出话。

　　邱桐这一下真被陈乐问住了，他的确没有仔细考虑工作量的问题。陈乐说的没错，如果真的每件事都投票表决，那要浪费大量的精力在程序上，而连队工作那么忙，根本不可能腾出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

　　吴江雷说：“陈乐说得对，上周值班全排总共六次公差，加上日常打扫卫生、发放物资、保养武器，各种事务不下一百人次。如果每次都投票，全排什么事都不用干了。”

　　老七也受到启发：“对，还得准备那么大一个投票箱。”他夸张的张开双臂比了一下。

　　邱桐无言以对。

　　士兵们也终于茅塞顿开，原来大学生所谓的“改革”存在这么大的漏洞，不用讨论了，这项改革根本不可行。

　　曹剑看大家讨论的差不多了，说道：“既然咱们今天的话题涉及到投票，那就投票表决一下，到底要不要同意大学生提出的改革意见。”

　　投票的结果很明显，邱桐的意见被全票否决。

　　一团热烈的火焰就这样被浇灭了。这比被钢刀连拒之门外更让邱桐感到打击，他从没有这么沮丧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还能不能当一个合格的指挥员。

　　会议散了，士兵们都回到自己的宿舍，邱桐一个人来到训练场，漫无目的的来回逛着。一弯新月高高挂在头顶，四周的树随着风轻轻摇着，远处的山峦在月色下露出黑黢黢的影子，似乎看不清踪影，却实实在在横亘在那里，从来就没有消失过。风吹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似乎都在嘲笑他这个可悲的大学生干部，嘲笑他那愚蠢而幼稚的想法。

　　邱桐转了一圈又一圈，迎面看到曹剑走了过来。

　　“猜到你会来这里。”曹剑面带微笑，“心里不高兴了？”

　　邱桐说道：“其实你早就预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对不对？”

　　曹剑笑道：“也是，也不是。”

　　“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邱桐诧异道，停顿了一下，说“你想嘲笑我就直说无妨，反正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大家看不起了。”

　　曹剑笑道：“我是佩服你，佩服你敢作敢当的勇气，现在很少有你这种人了。”

　　邱桐苦涩的笑了笑。

　　“但我很清楚这种想法在咱们步兵是行不通的。”曹剑继续说道：“我没有你读书多，一下子想不到该怎么说服你，所以就想了个办法，让大家一起讨论，没想到的是吴江雷、陈乐那两个家伙说话太不注意分寸，一点面子都不给你留。都是我的错。”

　　邱桐摇了摇头：“明明是我错了。”

　　曹剑说道：“你的观点都是对的，只是在这么一个连队做出改变太难了。”

　　邱桐有些激动：“那就眼睁睁看着这些问题得不到解决么？就这样一直不公平下去么？你能接受么？”

　　“这正是我找你的目的。”曹剑缓缓坐下来，面带真诚：“你要学会接受不完美。”

　　邱桐诧异道：“接受不完美？”

　　曹剑点了点头：“是的。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不论是一个单位还是一个人，也不论是我们日常管理还是行军打仗，就像这头顶上的月亮，不可能一直是圆的。当班长这么多年，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你不可能把所有的工作都做到极致，不论你多么努力，总会在某个地方留下缺憾。我当班长期间是连队干活最多的，也是挨连长骂最多的。后来渐渐的，我就学会跟自己妥协，做什么事不那么较真，士兵的小毛小病就当作没看见，连长骂我也当作没听见。于是我发现，我竟然能够跟理解他们了，能看到他们的喜怒哀乐，走进他们的内心深处，与他们一起去接受批评、去挨连长的骂，我发现这时我们才真正成了一个集体。”

　　曹剑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有一番作为，想让士兵们接受你，对你刮目相看。但你真的懂他们么？他们的确不如你见过那么多世面，只知道冲冲杀杀，眼里只有钢刀连，但这就是一连的兵，谁来当排长都是一样，有些事情是改变不了的，别说你改变不了，就是团长来了也改变不了。所以，你得跟他们走到一起，要接受他们身上的不足和不完美。只有接受了不完美，你才会发现，咱们步兵并不是你想象中的一无是处。到那时，士兵们才会真正接受你这个大学生干部。”

　　曹剑的眼神里充满了真诚和恳切。

　　邱桐陷入长长的思考。良久，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到那一弯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