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并不是一连所有的兵都希望邱桐离开,比如一班长曹剑。
曹剑希望邱桐留下来是有私心的,因为他太想找个人替他干一排排长了。
上一任排长半年前提升离开一连,之后曹剑就当上了代理排长。千万不要以为代理排长有多牛,按部队的规矩,兵永远只能是兵,一个班长代理再久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排长,更何况在王大雷手底下当排长可不是那么好干的,不但岗位重、责任大,关键是动不动就挨骂。王大雷骂人从来不给面子,不但要骂你,你还得老老实实听着。用王大雷的话说,骂你是器重你,心里疼才骂的狠。曹剑这个代理排长早晚要卸任,晚卸任不如早卸任,所以他巴不得上级赶快给自己安排一个真正的排长下来,好赶快卸下肩上的担子。新毕业干部刚报到那几天,曹剑巴巴的盼着,结果连着来了两个所谓的大学生都是烂泥巴糊不上墙,又来了第三个还是大学生,曹剑内心是绝望的。但再绝望又能怎样的,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士官,军官的事别说他根本插不上嘴,就算是能插的上嘴,也改变不了连长的决定!他能体会到大学生“红牌”现在的尴尬,眼睁睁看着他受罪,想帮忙,却使不上劲。
连队的一日生活像陀螺一样疯转。士兵们吃过早饭,匆匆整完内务,就背着枪去训练场了。一分钟前还热闹的营房,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就剩下邱桐一个人。没有人告诉他剩下的时间该做什么事,也没有人告诉他集合列队该站在什么位置。连队干部忙的不见影,班长们都当他不存在,士兵们也远远躲着他。
说白了,压根就没有人搭理他。
邱桐感觉自己像是透明的。透明就透明吧,正好一个人安静一会。他索性整好内务,在连队四处逛逛。楼道内空空荡荡,静的掉下一根针都能听的清清楚楚。从一楼到四楼、从一排到三排,每个班的宿舍都打扫的干干净净,随便推开一个房间走进去,整齐放着双层床铺,床头处四四方方的蓝色军被像是水泥砌出来一样平整。下面依次铺着凉席、褥子、棉垫,白色的褥子被床单均匀的包裹,四个角都被折成45°。床架下面依次摆放作训鞋、洗脸盆、洗漱用品。水泥地面被刷子刷成镜子一样可以映出反光。
“出门看队列,进门看内务”,这样的内务水平着实让邱桐感到惊讶,看来这土鳖一样的步兵连管理倒是挺正规。
不知不觉来到二楼走廊尽头,一扇朱红漆面的双开门横亘在面前,门并不大,看上去却很庄重,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门头正上方镶着三个金色大字“荣誉室”。
大门紧紧锁着。
门口一个列兵正在站岗,列兵站的板板正正,看到邱桐过来,刚要敬礼,右手举到一半又放下。
邱桐已适应了这种不被尊重,问:“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学员,我叫郝来喜,他们都叫我二细,是一排二班步枪手!”列兵大声回答。
“列兵郝来喜,我问你,你们......嗯......咱们钢刀团的士兵为什么不向新毕业干部敬礼?”
“报告,因为......你还不是我们的排长。”
“我是团政治处安排过来任职的,你竟然说我不是你们的排长?”邱桐气不打一处来。
二细显然没有学会应对一个学员的训斥,脸涨的红红的,心里很不服气:“班长说,没有正式下命令就不能叫排长,只能叫......只能叫学员,班长还说,不,是连长说的,‘红牌’在咱们连待不长,所以,你不是我们的排长,我不能向你敬礼。”
邱桐一下子全明白了,他怀着被羞辱的恼怒看着列兵,急促的呼吸像要把胸膛顶起来,愣了半天,转身朝宿舍而去。
“学员”这个称呼跟“红牌”一样,带有彻底的侮辱性,深深刺伤了邱桐的神经。
“狗X的步兵。”邱桐气的想要拍桌子,但拍给谁看呢?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自己堂堂一个“4+1”军校生,竟然被一群步兵看不起!“真是个不讲道理的地方。”邱桐终于明白,从踏进大门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人把他当成什么名牌军校毕业生看,什么名校光环,什么狗屁学历,在这帮步兵眼中连废纸都不如。他们关心的只是明天跑几个武装五公里。
邱桐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这就是部队与军校的不同之处,在这里没有人关心你的学识、你的文凭,一切只凭实力说话,你想证明自己就要拿出自己比别人强大的证据。就像是作战一样,只有胜利的一方才能赢得尊重,失败者要么屈膝求饶,要么含恨赴死。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炮灰,到底凭什么看不上我这个大学生干部。”
一天又在忙忙碌碌中过去。下午训练回来,班里就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士兵们开始紧张的整理携行装具,偶尔聚在一起说两句悄悄话,看到邱桐过来立刻散开。
似乎有大事发生。
晚饭后,曹剑把士兵们都聚在学习室看新闻,一个人悄悄回到班里,看到大学生正百无聊赖的坐在马扎上看书。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说:“火烧眉毛了,还有兴趣看书?”
邱桐不屑一顾:“你不读书,怎么知道读书的乐趣!”
曹剑摇了摇头:“我跟你说,今天晚上紧急拉动,连长亲自组织,落后的要挨罚?”
邱桐淡定的翻着书,不紧不慢的说:“不就是紧急拉动么,要来就来真的,我可不干这种提前通知好的‘假把式’。你作为值班员跟我透露这么重大的消息,算是泄露行动秘密了吧?”
曹剑鼻子都要气歪了:“跟你说实话,这次紧急拉动就是针对你的,全连都预先准备,只有你一个人不知道。我提前告诉你是想帮你。好吧,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继续读你的圣贤书,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邱桐被曹剑一顿抢白,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你......好吧,你的好意我领了。不就是紧急集合么,我闭着眼睛都比你......比他们快。”
曹剑:“先别狂,我可是提醒你,今天是我值班,我手上的秒表可没有我本人这么好心。”
说罢,转身出门了。
邱桐不是一个不识好歹的人,虽然口头上没有领曹剑的情,但从内心里是感激的。曹剑本来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等到晚上熄灯,按照连里的安排吹响紧急集合哨,然后和大家一起看自己笑话。但是他冒着背上泄露行动秘密的罪名,向自己透露了晚上的行动计划,这种真诚是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从昨天把自己的背囊从上铺拿到下铺,到今天紧急集合提前通风报信,邱桐从这个代理排长身上感到一种温暖,竟然渐渐产生了一丝信赖。
他扫视了一下自己的背囊和携行物资,冷笑一声:“来吧,暴风雨总是要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