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的院子,就在村子的尽头。牲口院子的小门朝北,正对着饮马川。从绿苔斑斑的石灰岩丛中往下坡走200米,便是河沿;那星星点点的河滩闪着珍珠般的亮光,再往前,山风吹动,河面上掠过一阵阵碧色的涟漪。往东,为打谷场作篱的一排红柳外面,乃是一条“将军大道”,大道中间遍布白色野蒿以及受尽马蹄践踏依然十分旺盛的褐色车前草。沿着河滩往南望去,是一道石灰岩的山梁,山梁尽头百丈深渊,悬河而下,其声振聋发聩,有如万马齐喑,奔泻流淌。
上次北征匈奴期间,龙骑兵霍一兮回到村里,他从漠北匈奴带回一个战利品——一个裹着披巾的瘦小女人。她总是把脸遮得严严的,难得露一下她那忧愁的,带点蛮气的眼睛。丝披巾则流露着不可接近的神秘意味,但那鲜艳夺目的绣花却叫同村妇女们十分眼馋。
霍一兮很快就安好了新家,请木匠搭了一座木房,又自己动手围了一个牲口院子,快到秋天的时候,便带着自己的外国老婆搬进新居。他和她坐在装着家产的大车上,在村子里走着,全村大人小孩都跑了出来,男子汉们不做声地窃笑,妇女们则大声喊叫,一群肮脏的孩子跟着后面起哄。但他却撇着小褂,就像犁地时那样满不在乎,黝黑的大巴掌紧紧攥住老婆那柔嫩的小手并昂着他那淡白色乱发的头,只有两边腮上鼓起和蠕动着两个大包,以及一直不动声色因而显得像石头一样的两道眉毛中间不知觉间渗出了无数汗珠儿。
自打搬家起,村子里就难得看到他了,就连集日里他也不肯出来,他住在紧靠饮马川旁边的自个儿新房子里,过着与人不相往来的日子。村子里议论着他的古怪,放牛的孩子们则说,他们好像看到,每逢傍晚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霍一兮就抱起老婆,一直抱到跑马山的土冈顶上,跟他一起背靠着一块被千年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石头坐下来,一股劲儿地望着草原;直至晚霞完全消失,这才又把老婆用大衣完全包起再抱回家去。村里的人纷纷猜测,为这种古怪的行为寻找解释,妇女们连说闲话的时间都没有了。关于霍一兮的老婆也有各式各色的说法,有的说她漂亮的要命,有的说她丑的出奇。直到村里最勇敢最爱刨根问底的娘们马晓芙装作讨新鲜酒曲到霍家去过一趟之后才真相大白,马晓芙趁这个机会看了个一清二楚:原来霍一兮弄到的这个匈奴娘们是个顶不起眼的女人……
不一会儿,歪披着头巾的马晓芙就站在村口对着一群妇女咋呼了起来:谁知道他看上她哪一点!平平常常,女人罢了……屁股不像屁股,肚子不像肚子,简直是一根棍,还不如咱们的姑娘饱满。身子细得像马蜂,一折就断;两个水牛眼睛又黑又大,我的天啊,两眼一瞪,就像个魔鬼,怕是快要生孩子了,真的!
”要生孩子了?“妇女们吃惊地说。”看样子,早就不是姑娘了。“”脸蛋儿咋样?“
”脸蛋吗?黄黄的,没有一点血色,眼睛蔫不拉唧的,你们猜!她穿的什么……穿着他爷们的马裤哩!她上身是一条老长的布衫,布衫下面便是他男人裤子,裤腿掖在筒靴里,一看到他那种样子,我吓呆了……“
于是乎,村子里开始流行着一种说法,说霍一兮的老婆会兴风作怪!牧民阿塔家的儿媳妇起着誓说:好像是在端阳节的第二天,他在天亮之前亲眼看到霍一兮的老婆披散着头发,光着脚,偷偷到他们家牛棚里挤过牛奶。从那时候起,牛的乳房就干瘪地像小孩子的拳头那般大小,不再出奶,不就牛便死掉了。
也就在那一年,跑马山村子里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牛瘟,每天都要出现一些大牛和小牛的尸体,牛瘟不久便传到了马群之中,村镇牧场上放牧的马群越来越稀疏,于是大街小巷传起了可怕的谣言……
村民们举行完大会过后,直奔河口霍家。
主人走到台阶上迎接“诸位老人家因为何事而光临舍下?”
人群朝台阶移动着,却没有一个人胆敢率先发话。终于,一个略带酒意的老头子领头喊道:“把你的匈奴妖精给我们拖出来!我们要审问她!……”霍一兮忙朝房里奔去,但是到过道里就被追上了。有一个诨号叫车杠的大个子龙骑兵抓住了霍一兮的脑袋,一面朝墙上撞一面说:“放老实点,反抗是没有用的!……不干你的事,我们是要干掉你老婆。一定要把它除掉,不除掉他,全村的牲口就得死光,你给老子放老实一些,不然把你脑袋撞碎!”
“把母狗拖出来!……”人们在台阶边吆喝着。一个和霍一兮同团当过兵的龙骑兵,将匈奴女人的头发缠在一只手上,另一只大手捂住她那张开喊叫的嘴,飞速地将她从过道里拖了出去,摔到众人脚下。
一声尖利的叫喊穿透了吼叫的人声。霍一兮冲破六个龙骑兵的包围,奔进正房,从墙上扯下一柄马刀,当过兵的你拥我挤地从过道里退了出来。霍一兮在头顶上挥舞着寒光闪闪,响声嗖嗖的马刀,飞身跳下台阶,龙骑兵们立刻阵脚大乱,四散奔逃。霍一兮在仓库旁追上了那个诨号叫“车杠”的龙骑兵,猛地从背后斜劈下去,从左肩一直劈到腰部。村民们则撞倒篱笆桩,穿过打谷场,朝田野奔去。
半个小时过后,重新鼓起勇气的人们带上各自的武器再次悄悄地走进了院子,两个前哨战战兢兢地走进了过道,霍一兮的老婆躺在厨房门槛上,浑身是血,头很别扭地向后仰着,牙齿疼得朝外呲着,咬的出血的舌头在上下牙之间不停地翻动着。霍一兮的眼睛直愣愣的,正用羊皮袄包裹着一块哇哇直叫的肉团子——早产的婴儿。
霍一兮的老婆当天傍晚便死了,孩子的祖母,霍一兮的母亲,当晚便把这个刚出生就很可怜的孩子抱回了自家去,老祖母把孩子放在自己的炕上,用马奶喂他,不到一个月,这个带有匈奴血统的孩子便长得生龙活虎,祖母看他一生下来便没有双亲照料,给他取名——霍寄命。十五年后,霍一兮刑满归来,他把脸修剪地整整齐齐,穿上一身纯色的牧马服从他母亲手里把孩子领了回去,又开始把家业恢复了起来。
霍寄命长成一个黑黑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子,他的脸和那匀称的身材都像极了他母亲,霍一兮则早早给他娶了一个街坊的女儿——一个祁连山姑娘。从那时候起,匈奴人的血就和汉族牧民的血交流起来了。从此村子里出现了高鼻子卷头发的,分外俊美的龙骑兵霍家,诨称“匈奴佬”
出狱不久的霍一兮便开始遭受常年牢狱生活遗留下的病痛折磨,年方18的霍寄命埋葬了父亲不久后便参加了周亚夫将军的龙骑兵第24团,成为了祁连山跑马村龙骑兵的一员,并在一次北击漠北王庭的战役中斩获敌方一名左祝都韩王,荣获龙骑红缨勋章一枚,但也因此落下了个左脚残瘸。无法继续服役的霍寄命便带着荣光回乡一心一意振兴家业:翻修了房屋,将剩余的赏赐钱粮购买了不少闲地,盖了几座铁皮顶的房屋和仓房,铁瓦匠遵照主人的吩咐,用剩余的铁皮剪成一对铁公鸡,装在了最高的一座仓房顶上。铁公鸡那逍遥自在的神态,使霍寄命家的院子里增添了无数喜气,呈现出一派自给自足富裕康乐的景象。
不惑之年已过的霍寄命开始胖了起来,身子板开始粗了,背也开始有点驼了,不过,看起来还是一个蛮结实的老头子,骨头干硬了,本身带有瘸疾的他走起路来也是一拐一拐的,左耳朵上戴上一只半月形的银耳环,胡须和头发也不见发白,发起火来倒是连命都不要。
已经娶了亲的大儿子霍去疾很像母亲,个头儿不高,蒜头鼻子,乱蓬蓬的小麦色头发,褐色眼睛;但小儿子霍去病却很像父亲,虽然比哥哥小六岁,却比哥哥高不止半个头,生着和父亲一样带有明显匈奴血统的鹰钩鼻子,在微微上挑的眼眶里,嵌着一对热情的扁桃形蓝眼睛,高高的颧骨上紧紧绷着一层稍显棕红色的皮肤,甚至笑起来和发起火来,都和父亲一样粗犷。
而最小的爱女霍相扶则是一个长胳膊大眼睛的未成年姑娘,再加上霍去疾的妻子妲黎雅和他的小孩子——新的祁连山霍氏一家人就聚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