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有那么一瞬,杨坚冰冷如铁的心被触动。
作为帝王,说的话是假的,做的事是假的,遇到的人也全是假的。
身居高位者,大多生性多疑,正是因为坐拥江山,权倾天下,才会怀疑每一个接近的人,是否另有所图。
杨坚不曾后悔所做过的一切,但他终究不是神,而是凡人:待到夜深人静之时,也会不自觉闪过一些软弱的奢望。
他何尝不想父慈子孝,享受天伦之乐?
只是从未有机会罢了......
但杨敦和其他人不一样,妙的是,他只是自己的傻儿子罢了。
谁会怀疑一只在你掌心蹦跶的小麻雀,向你袒露肚皮的小狸奴,是因为贪图你权势钱财,才向你讨好呢?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杨敦正是摸清了杨坚这处脉搏,才敢说出刚刚的话。
当然,这种事干得不好极容易翻车,引起杨坚警惕。
不过,当下的效果还是立竿见影的。
只见杨坚身影一个踉跄,特意避开杨敦,就要瘫倒在相反的方向:“朕之心腹,朕之亲子......好,好,你们一个个都是好人,只有朕不是!呵,朕不愿舍弃任何一位爱臣,不愿违背任何一个诺言,难道这还有错了?”
大臣们这时才反应过来,急吼吼地冲上去救驾。
可还未等他们靠近,啪嗒一声,龙渊剑掉落在地上,杨坚颤抖的手再次向剑柄抓去。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不需假借尔等之手,朕亲自谢罪!”
随着一道如龙吟般的破空之声,龙渊剑高高地扬起——
满殿惊骇!
就连自幼与杨坚熟稔的于文庆都不由愣在原地,手脚冰凉:刀剑无眼,若是装的,根本不必有如此决绝!
难不成,陛下竟动了真情!
“阿爷!”
千钧一发之际,杨敦距离杨坚最近,当即扑上去,一头埋进杨坚的怀里。
他发誓,这才不是为了讨杨坚欢心,纯粹是不忍心让杨坚如此精湛的演绎在日后成为笑柄,才不得不阻止!
杨敦没有哭,而是浑身发抖。
这种表现贴合傻儿子人设,并不着痕迹,刻意营造一种,我此举没有刻意阻止,只是单纯被吓傻了,下意识朝杨敦寻求鸟妈妈庇护的雏鸟心态。
可惜满殿众人来不及品味此举深意,趁着杨坚因为不忍伤害杨敦,而手有停顿的间隙,于文庆箭步上前,强行将龙渊剑抢走。
于文庆的掌心被龙渊剑“不慎”划伤,顿时血流如注,他恍然未觉。
杨坚紧缩的眉头却并未舒展开,他让于文庆伸过手来,小心查看:“可疼?”
于文庆感动得老泪纵横:“只要陛下不再做此危险之事,臣别说疼,就是死也当含笑九泉!”
杨坚的指尖触碰到于文庆的指尖,距离毫厘,却代表君王与臣子之间宛若天堑的距离被拉近了。
再回顾之前杨坚所说过的话,这一刻,堪称千古名场面。
在场所有人都笃定,今日之事,必会青史留名,受后世赞扬。
不少读书人头悬梁锥刺股,图个什么?
就图可以出将入相,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影响千秋万代,以此证明他真的很行!
一想到说不定有机会流芳百世,甚至成为某个经典成语。
别说年轻气盛的清流们,就连老古董只觉气血上涌,热血沸腾,跃跃欲试起来。
哭的,喊的,跳水的,掐架的,头往柱子上撞的,左脚绊倒右脚的......没有最狠的,只有更狠的,一副不把事闹大不罢休的架势。
宣政殿闹闹哄哄成了菜市场。
屏风后编撰起居注的史官吃鲸得目瞪口呆,手中朱笔不停狂舞,一人写得口吐白沫又由另一人顶上。
杨敦垮着脸,吃柠檬吃得很酸。
他决非干大事而惜身之人,别说是一个伤口,为了达成目的,让他在病床上躺个三个月都么的问题。
按理说,他抢夺了先机,这种好机会本该是自己的。
可是他也并非见小利而忘义之人,刚刚重生,又抢了这么多风头,再刻意受伤就有点过了。
罢了,于文庆是杨坚心腹,和他搞好关系也不亏。
当然,还有一个人比杨敦更不爽——
段达的“头条”连着两次被抢走,但一个是皇帝亲子,一个是皇帝亲信,作为太子的人,他只能无能狂怒。
可是他再狂怒,也不敢打断杨坚细数往昔峥嵘岁月,大打感情牌。
“有些事,你们啊,不懂,萧宰相曾是我的同窗。”杨坚被于文庆扶着坐起身后,盘着腿,像是邻家老人没什么架子,“想当年,我被僧人从寺庙中赶出来后,正巧和他一起拜入儒家大师周弘正门下,成了最要好的挚友。”
“说来惭愧,当时我年少不懂事,不喜读书,喜好华服,整日里斗鸡走马,招摇过市。”
“要不是当时他替我说话,和我一起站在院里的桑树下,整整一夜,求得恩师原谅,我只怕早被被逐出门去。又哪里会有我的今日呢?”
“这恩啊,我是一直念着的。”
“不知不觉,我和他也相识了三十余载,不知,当初的桑树如今还在否。”
哎。
哎!
哎......
杨坚三声叹息,先是伤感,再是悲愤,最后是说不尽的沧桑。
紧接着,在众人如海浪般延绵不绝的劝谏声中,杨坚终于下定决心。
他流着泪念起了《诸葛亮传》中的一段话:“谡违亮节度,举动失宜,大为郃所破。亮拔西县千馀家,还于汉中,戮谡以谢众。”
杨坚仰天长啸,悲痛欲绝。
杨坚并未说其他,但他的心意昭然若揭!
今日,杨坚要效仿诸葛亮挥泪斩马谡!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为了天下苍生——
虽是大义灭亲,但这屠刀,不得不斩!
劝?没人会,没人敢!
甚至不少人心中长出了一口气。
待到杨坚站起身,又再次恢复了往日的不怒自威,吐出一个字:“敕!”
隋唐有着严谨的法律制度。
一道圣旨的颁布要经过中书省,门下省等多道程序,短则几天,长则几十天。
严格来说,这些由皇帝发出、没经过宰相审核商议的命令,不是国家正式公文,也不具备法律效力。
但没人敢怀疑这道音节中蕴含沉甸甸的重量!
天子,口含天宪!
杨坚只需要提出一个想法,便会有无数官员磨破嘴,跑断腿。
当然,光想要让马跑又不想让马儿吃草是不行的。
说是马,隋唐有八千官员,临聘人员更是高达数万计,大而迟缓的政府体系其实更像是一头懒驴。
你要么拿鞭子抽他,要么拿名曰“政绩”的胡萝卜吊着他。
这次朝会能如此顺利,除了杨坚这个主演,默默奉献的“水军”也是必不可少的。
对于水军们来说,萧宰相倒了,留出了很大的权力真空。
只要政绩捞的足,就不愁这块蛋糕分不到!
于是乎,所有人同心协力,磨刀霍霍向猪羊!
就连原本的杨敦,也不过是这个朝堂洪流下,一个无人问津的牺牲品罢了。
若不是杨坚今日对他稍微上了点心,哪能这般容易洗清白呢?
洗白不易,杨敦叹气。
杨坚见状,有些好奇:“又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杨敦心思急转,故作失落摇摇头:“我只是奇怪,为什么天不下雨呢?若是天下雨,是不是阿爷就会开心了?”
杨坚忍不住莞尔一笑。
孩子的思路就是这么奇怪,匪夷所思,却又带点可爱。
杨坚柔声解释说:“天要不要下雨,是要龙王爷决定的。”
杨敦歪着脑袋:“龙王爷是什么?在我心里,阿爷才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杨坚一愣,几息后,仰天大笑,抱着杨敦出门去。
皇帝贴身太监刘安紧随其后,只是路过杨勇的时候轻声耳语了一句:“陛下等会要见你。”
其余人则继续做着那繁复的礼节,井然有序。
至于江南大旱的事,都像是失忆了那般。
他们又不傻,萧宰相人都死了,要钱还有用吗?
有了钱,江南大旱的问题就解决一半,另一半,就看老天爷赏不赏脸了。
自古忠奸,归根结底,就是钱的问题。
皇帝要钱,吃相难看,那就是暴君,吃相好看,那就是明君。
大臣,也是同样的道理。
皇帝开口抄家,这脸还要不要了!?
大臣开口抄家,这命还要不要了!?
万一皇帝嫌弃萧宰相家里的资产不够,又见你这么热心,随机选你做幸运观众,帮助你资产清零,这天大的冤情,可找谁击鼓鸣冤去啊——难不成,堂下何人竟敢状告寡人?
杨广全程没有说话,离开前,回头看杨敦坐过的御座若有所思。
他总感觉杨敦隐隐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算了,都是小事。
杨敦的生母武氏卑贱低微,养母萧氏又将要被抄家,翻不起什么浪花。
他布局了这么久,除了扳倒几个兄弟,让自己的位置更稳固以外,也是要捞功劳。
他必须把萧家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不然等四弟领兵,得胜归来,就一点机会都没了......
想到那个好四弟,杨广脸色一沉,拂袖离去。
最后的最后,唯独杨素节的尸身无人在意,在宣政殿晾了许久才被宫女们被带走。
这个消息“不小心”又不久后传到了萧宰相的家乡——江南膏腴之地。
当然,宫里解释宫女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已经被处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