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与林图一起跟在杨默身后的陆鸣颇有些不安地抻了抻自己身上的新衣服,瞧向那位新认小老大的眼神中,透着几丝莫名。
作为一个精研英耀秘术的阿宝,他在第一次见到杨默时,就能察觉出这其实是一位桀骜到了骨子里的主——事实上,从当初杨默逼着特税司人连夜不知道从哪“请”了一身篆职三品的班衣过来,就能证明自己的眼光不虚。
但他没想到,这位新认的小老大,竟然会嚣张到这种地步——那可是特别行动组的正组长啊,按道理来说,算得上杨默的半个上级!
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乃是众所周知的道理——人家虽然名义上只比杨默大了半级,而且也不是什么正经的职位,但不管怎么说,必要的尊敬和谦卑还是需要的。
可是这货呢?
这货竟然大晚上的直接冲到人家宿舍里,当着人家的面大喇喇地直接翻箱倒柜,然后翻出一套制服来直接丢给自己——还美其名曰暂借七日,等自己的新制服到了后还他。
天见可怜,他陆鸣行走江湖已有近二十载,官场中的怪相和各种条条框框也算是小有了解,但像如同这般目无同僚和上峰、胆大妄为的人,他属实还是第一次遇到。
而诡异的是,那位身形和自己差不太多的李组长,被硬生生“借”了一套制服后,竟然没怎么生气,只是无奈地敲了杨默一斤花生和一块皂胰记在账上后,此事竟然就此作罢了。
隐约察觉到这位新收的手下在看自己,杨默转了个身回来,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后肩:“腰杆挺直一点、肩膀放松一点!——你现在已经是监察厅的一员了,少把那些畏畏缩缩的江湖做派带进来!”
“人前神仙,见官身怂”,乃是阿宝们亘古不变的保命法则,杨默见不得这货那副老鼠进猫窝的怂样。
陆鸣闻言,狠狠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身上那件已经被取下了肩章和领章的制服,脸上露出了一个苦瓜般的笑容。
………………
蜀南道监察厅目前正在快速扩充人手,因此像陆鸣这种新加入的见习成员数量不在少数。
偏偏蜀南道监察厅各处的办公室正在翻新装修,因此除了那个大号会厅之外,后院的大树下的一排石桌也成了大伙最受欢迎的临时办公和戒训地点。
林图看了看附近一堆堆襟危正坐的人群,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别家的老大都在争分夺秒地给自家小弟补课和指导下一轮的工作,生怕这些新收的小弟到时候给自己闹出笑话……可自己的老大呢,早上点个卯之后,随意交代了两句话,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陆老哥……昨天老大问你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左右没什么要紧事,因此林图向眼前这位大了自己将近二十岁的新同僚大体介绍了一下监察厅的各种戒律,又稍微增进了一番感情后,终于问出了困扰了自己一个晚上的问题。
昨天杨车骑问自己的话?
陆鸣先是愣了愣,旋即反应了过来……
看了看眼前这位小胖子脸上掩饰不住的好奇,陆鸣苦笑一声:“林小哥是在问,杨车骑问什么会问我恨不恨他?”
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林图还是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发现自家这位老大隐约有些不简单,而且做事风格仿佛并不仅仅只是限于苛求于事这种程度,因此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自己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成长起来的话,等待自己的铁定只有那张冷板凳。
而如何快速成长起来?
除了监察厅那些之前闻所未闻的理论和各种稀奇古怪的知识外,最重要的,其实还是要学会去推演自家这位老大许多行为的前因后果——而昨天的对话他虽然听的云里雾里,但陆鸣的事情,他却是从头至尾都参与其中,因此无疑是拿来做推演的最好素材。
陆鸣用一种略有些古怪的眼神看着林图,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林小哥,我听闻你是商贾之家出身,难不成……你加入监察厅之前,没有跟随令尊行过商?”
林图听着略有些奇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交代:“大小父亲就让我兄妹俩好好读书,说不愿让铜臭之物侵染灵台,加之我长期借宿于学堂,因此家中的一应生意我虽有耳闻,但却从未真正涉足过。”
难怪!
陆鸣了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斟字酌句地说道:“我听闻林小哥乃是就读于紫金精舍的大才,素来精读古今经典,想必《管子》应该烂熟于心吧?”
林图奇怪地看着他,然后点了点头:“《管子》一书虽然我素有不喜,但读还是读过的。”
陆鸣笑了笑:“《管子.禁藏篇》有云,【利之所在,虽千仞之山,无所不上;深源之下,无所不人焉】——林小哥出身商贾之家,对此想必应该是有所体悟吧?”
林图脸色有些不自然:“此话虽然有理,但……”
话说了一半,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陆鸣知晓他想说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管子.形势篇》有云:【邪气袭内,正色乃衰】……所以,林小哥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会被追杀了吧?”
林图脸上露出难以接受的表情:“你是说……?”
陆鸣点了点头:“所谓治国常富,而乱国必贫——蜀南道乱了上百年,说它乃是礼乐崩坏、群魔乱舞之地,并不为过。”
“既然满是群魔盘踞,那牧下黎民,人人自然皆是被视作尽可盘剥之羔羊——那些灾民虽然流离失所,身无长物,但事实上如果使以手段,敲骨吸髓之下,这些灾民中的许多人,甚至比那些整日劳作在田间地头的百姓更有价值!”
说到这,陆鸣看了看一脸迷惑,但又不好出口相问的林图,解释道:“人在绝境中,为了求生,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低价出卖的——部分灾民手中尚未出手的田契、屋契、祖传首饰、身上衣物床被、妻儿、甚至其本身,都是不少人眼中的香饽饽。”
“除此之外,让这些灾民聚集在一起,并长期处于一种极度危险的窘境中,其本身也是一件远远超于灾民自身价值总和的大生意……算了,有些话比较犯忌讳,我不能宣之于口,林小哥还是自己悟吧。”
轻轻叹了口气,陆鸣继续说道:“原本当初杨车骑找我做那场扎飞的时候,我还想着这仅仅只是为了稳住灾民们的情绪,外加预防疫疬蔓延所逼不得已采用的手段罢了——虽然当初在我看来,这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而已,即便是赈灾粮到来,吃光赈灾粮后情况依旧会照旧;但不管怎么说,毕竟也算是一件化罪积德的好事,加之这事其实并不怎么得罪人,因此我没怎么犹豫,还是应了下来。”
“可是后来,等到赈灾粮抵达,特税司又趁着这个机会搞了那个什么招商合作会——这一下我的境况顿时不妙不起来;”
“要知道,虽然特税司放出来的那二十多个项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给了广安县许多人远超于灾民本身价值的补偿,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分到了这块肥肉——随着近三万名灾民被逐渐分流殆尽,新的肥肉没吃到,原本几乎到手的肥肉又忽然飞走了,那些没吃到肉的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可问题是,代表着朝廷的特税司和监察厅,那些人就算再恨的牙痒痒,在这个动一发而牵全身的特殊时间点,他们也是不能轻易出手的,否则连锁反应下,那些人承受不起可能的后果;”
“于是乎,我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陆神仙,自然就成了那些人的泄愤对象——要知道,除了稳定灾民情绪、做好疫疬防御工作之外,我这段时间还一直利用自己的观相之术和在灾民心目中的威望,帮助特税司从灾民里挑选出心性相匹的人选,填入到各个项目的花名册里面去。”
“而这一行为,无疑是大大加快了各个项目的启动速度,极大消弭了那些人借故二次作妖的可能性——他们不拿我出气才怪!”
粗略地解释了一番后,陆鸣苦笑道:“所以,杨车骑问我恨不恨他,并不是为别的,而是从事后来看,他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也做好全程的谋算——不然他不会在赈灾粮尚未抵达之前,就让我带着人悄悄地给那些灾民做甄选了;”
“而事后想来,当初之所以把我推出来去做那个风光最盛的出头鸟,并不是特税司和监察厅没有这个能耐去安抚灾民情绪,而完全就是出于麻痹某些人的目的——一个江湖骗子卖弄手段给自己增加名气,跟监察厅出面安抚灾民,完全是两种含义!”
最后,陆鸣解释道:“很显然,从一开始,杨车骑就没把我的生死考量进去,但凡他早几日提点于我,我也不会落到被人街头追杀的田地——虽然说杨车骑这么做很有可能是出于保密的考量,又或者另有其它谋算,但不管怎么说,于情于理,我都应当恨他才对。”
林图听的头皮有些发麻,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里面隐藏着的牵扯,竟然有那么复杂。
按照他这段时间对杨默的了解,自家老大忽然救下陆鸣,绝对不仅仅只是因为心里亏欠或者惜才,里面铁定有其余的考虑;而他昨天忽然横跨半个县城跑到火神庙附近去吃晌午,也未必是临时起意——而这,才是他头皮发麻的真正原因。
想想看,自家老大从见到陆鸣的那一刻起,就已经算计到赈灾之后的事了,甚至连陆鸣被追杀的时间点和路线都算了进去……这份心思,怎么不令人胆寒?
轻轻吸了口气,林图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了出去,然后问了一个跟杨默几乎一模一样的问题:“陆老哥,你……真的不恨老大?”
陆鸣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实话,一开始是恨的……但杨车骑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却又不恨了。”
林图脸色有些发苦:“陆老哥,咱们都是同僚了,你能把话说明白点不……这话我有点听不懂。”
陆鸣看着这个似乎真的没在社会摸爬滚打过的公子哥,笑了笑:“说一开始我是记恨杨车骑的,这很正常,毕竟任谁被当做一颗弃子蒙蔽了近大半个月,而且被害的险些丧命,要说是我心里没怨气,那铁定是骗人。”
林图理解地点了点头:“那为什么老大问出那句话之后,陆老哥你却又不恨了呢?”
陆鸣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杨车骑既然能够问出那句话,就说明他没打算规避这份责任,而我的心中所想,也没能瞒得过人家;”
“不过仔细想想看,身为一个行走江湖近二十年的阿宝,各种装神弄鬼的手段被杨车骑一眼识破不说,还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家当成棋子玩于鼓掌之上,甚至直到被当街追杀后,才反应了过来;”
“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陆某人技不如人!而且还不是一时不慎的那种大意,是彻彻底底的被玩弄于股掌之中——毕竟,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杨车骑为什么会在救下我之后,把我收为手下。”
轻轻叹了一口气,陆鸣看着似懂非懂的林图:“林小哥可能不清楚,行走江湖其实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既然技不如人,你就得认栽,就得认怂!——而对于我们这些行骗为生的阿宝而言,尤为如此。”
“总之,按照江湖规矩,像我们这种以脑子为生的阿宝,技不如人的话,死生勿怨——况且像我这样以行骗为生的人,哪来的资格怨恨于人?”
“再说了,能够不再以行骗为生,安安心心地重新做人,乃是任何一个老阿宝心之所念的事情——杨车骑不但救了我,还直接送了我一条康庄大道,我哪来的脸面继续恨他?”
说到最后,陆鸣语气喃喃:“呵呵,监察厅的见习成员诶,这可是朝廷直隶的官吏,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机遇……呢!”
看着陆鸣略有些失神的模样和脸上总觉得缺少点真实感的笑容,林图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
陆老哥,
看上去,似乎并不是很情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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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正在某家小饭馆里胡吃海喝的杨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然后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小胖子:“什么!你们的种球半路上被土匪截了!?”
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张健君被吓得赶紧捂住他的嘴:“我的小祖宗诶,你能不能小点声……这要是被别人听到了,我还活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