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钟后。
杨默有些表情古怪地看着草丛里的两具尸体,然后提着手弩缓步走向那个受伤的土匪。
他实在有些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战术素养怎么会差成这样。
小队作战必须形成双点或者三点火力交叉掩护不是常识么?
暴露身位后弩手需要立即改变位置不是常识么?
除非是冲锋,否则弩手不能蹲着射击不应该是最起码的常识么?
想起之前费劲了那么大的劲才迂回到左侧的草丛,然后以自认为最巅妙的射击姿势出现在对方的射界里,结果……
左侧的草丛压根底就没人?
要不是三处草丛基本上都处于同一水平位置,他在发现左侧草丛里没人的同时又迅速捕捉到了中间草丛中那两名土匪的腰身,第一箭差点就要放空了。
想起刚才自作多情做的那一系列战术动作,杨默心里暗自给某个死鬼师父比了个中指——亏得那个糟老头子整天胡编乱造些子虚乌有的故事,自己还真以为这些悍匪个个都像故事里说的那么身手非凡呢!
仅存的那名匪徒一脸惊恐地看着这个年轻人逐步靠近,强烈的恐惧下,就连右肩关节腔被射穿的剧痛都小了些。
作为广安县叫得上名号的几窝土匪之一,这些年来,他们不是没有遇到过硬茬子,但像眼前这种硬茬子,真的是第一次见到——从暴露身形开始,到包括自己在内三个好手被全部放到,仅仅才过去了五分钟不到,你敢信?
要知道,神平三年,他们联合其它寨子洗劫渠县临巴溪场,即便是渠县当局速调相邻各场民团围剿,打了个昏天暗地,那一场战斗打下来,他们拢共也不过是当场被射杀了2名兄弟,外加十余名兄弟被捕——要知道,那可是自己等上百号兄弟跟近千民团之间的激战啊!
随着这些年来各路兄弟跟地方军阀交手次数的增多,见识了那些丘八孱弱不堪的战斗力之后,他心中的骄恣之意愈加浓烈——连刘大都督和杨大都督的部下都曾经在自己等人的手下碰了一鼻子灰,整个广安县又有谁能被放入眼中?
但是……
哆哆嗦嗦地看了肩膀上那支几乎全部没入肉里的短箭,想起眼前年轻人那如同鬼魅般的身影和精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箭法,又想起了这几年落在官府手中那十几个死状甚惨的兄弟。
得!
今天栽了个大跟头了!
……………………
杨默宛如一只蓄而不发的猎豹,缓缓走到受伤土匪的一米处停了下来,扫了扫地面上那把矢道空空如也的神臂弩,又看了看跪在地上,强忍着疼痛举起自己左手的土匪,嘴角笑了笑:“你很懂事嘛!”
受伤的土匪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心说这不是废话么,以你刚才展现的手段来看,但凡我手上的这支神臂弩上还装着箭,又或者左手有什么能让你误会的举动,迎接我的就不是你的问话,而是一支弩箭了。
谨慎地围着土匪绕了一圈,发现这货除了绑腿上的一把小刀就再无其余武器之后,杨默示意他把小刀丢的远远的之后,这才微微垂下了手弩:“知道为什么留你一命么?”
疼的一头冷汗的土匪点了点头:“知道,官爷是想从我嘴里掏出点东西。”
杨默瞅了瞅自己身上被磨坏了好几处地方的制服,心中忍不住有些发火,眼睛微眯,嘴角却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知道么,这衣服很贵的,磨坏了我很心疼……所以,其实我也可以不问的。”
看着杨默脸上这种诡异的笑容和毫无情感的语气,土匪背部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TMD,绝对是个疯子!
“说吧,是哪个山头的土棒老二?”给了强烈的心理暗示后,杨默没有给土匪任何反应的时间,马上问出了自己的第一个问题。
这货说的没错,自己之所以冒着一定的风险留下他的性命,就是想要知道点情况——眼前这情况很有些令人看不懂,像这种离县城仅仅只有十里的地方进行带械行动,不可能仅仅只有三名土匪。
听到杨默问起自己的身份,土匪没有什么犹豫:“好叫官爷得知,小的王二驴,绰号王麻子——是七间屋这一棚的广棒老二。”
蜀南道这边把土匪叫“棒老二”,把一般手持凶器和仅有少量制式武器作案的匪徒叫“土棒老二”,把那些拥有大量制式武器、成伙成股盘踞一方明火执仗抢劫为业的大棚股匪叫“广棒老二”;这些土匪有严密的组织体系,通常把一伙称为“一棚”。
而“七间屋”并不是外地人理解的七间房屋,它是广安县桂兴镇的一个地名,算是一个山寨——不过这个地名却是由这伙土匪而来,因为这伙土匪的核心骨干都混住在七间凌崖而凿的石窟里,故此得名。
听到是桂兴镇的土匪,杨默想了想:“你们这次牵线子,是为了什么?”
所谓“牵线子”,就是外出行动的意思——用黑话来审问土匪是任何一个情报人员应具备的最起码素养,当你表现的像一个内行的时候,最起码能减少被审对象近半的撒谎几率。
果然,听到杨默开始切行话,受伤的土匪表情又有了微微的变化,瞧见杨默一脸笑容地盯着自己,右手的弓弩却微微上移,土匪心中一跳,立马大喊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我说!我们这次是来紫金精舍拉肥猪来了!”
“拉肥猪?”杨默有些意外,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所谓“拉肥猪”,就是绑票的意思,一般下手的对象都是富商或者乡绅。
但问题是,这年头,哪个富商乡绅身边没有几个保镖?诸如自贡盐商这一类的,甚至还养有专门的民团。
除此之外,本地的军阀们为了自己的钱袋子着想,对富商们都有极为贴心的安保服务,如果是富商们打算出城走商,往往会派至少一队士兵沿途护卫——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出击绑票是一件风险极高的事情。
再说了,紫金精舍全是一票子教书先生和学生,哪来的富商给你绑票?
看见杨默不信,土匪赶紧补了一句:“紫金精舍虽然没有富商,但有富商的儿子啊——我们这次的目的,就是冲着那几个学生来的!”
听到目标是学生,杨默的表情变了,冷声喝道:“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学生身上,你们这是找死!”
这倒是实话,在这个年代,人们对于学识的尊崇敬畏,绝对不是后世人所能想象的。
大夏目前虽然混乱不堪,各地军阀相互辗轧,人命甚至比狗还贱;但或许是出于对知识的敬畏和对未来的向往,不管这些人怎么打来打去,但却决计不会轻易伤害一个教书先生和学生——有过得去的理由的话,杀掉一个文人或许只是被骂上三五载,但哪怕你是军阀头子,胆敢伤害一名教书先生或者学生,愤怒的民众绝对会冲进你的府邸,把你揍成猪头。
对于这种潜规则,杨默很难理解,在他想来,大约是……大家觉得在这个有今天没明天的乱世,或许这些教书先生和学生们,是他们唯一可以值得期待的美好未来?
而作为历史上文人辈出的天府之国,蜀南道这种情况更为明显,哪怕是最丧心病狂的土匪头子,遇到学生的时候,最多也不过是把他们身上的财物席卷一空后放行——胆敢主动过来绑票,他们是真的活腻了?
要知道,虽然紫金精舍并没有什么士兵或者乡团把手,但绑票学生这种事情性质极为恶劣,一旦消息传出,驻守广安县的包括王赞绪在内一众军队如果不把七间屋所有的土匪全部剿灭,然后有一个算一个地剐皮而死,他们身上的衣服就别想再穿下去了。
………………
被杨默森冷的目光盯的头皮发麻,王麻子咽了咽口水,苦笑一声:“我们何尝不知道这事犯忌讳?可这不是逼得没有办法了么……蜀南道这些年连年大旱,连我们这些广棒老二的日子都不好过,要是再不拉几头肥猪,七间屋就要饿肚子了!”
看着身形依然健壮的王麻子,又想起了广安县满大街瘦骨嶙峋的灾民和乞丐,杨默冷哼一声,右脚直接把王麻子踩倒,手弩瞄准了他的脖子:“说吧,此行一共多少人,其余的人在哪?”
察觉杨默此刻的眼神冰冷到如同寒冬里的石头,右手食指更是轻轻移到手弩扳机处,王麻子大骇顾不得肩上伤处传来的剧痛:“官爷饶命,我说!我说!……我们此行一共七个人,其余四人都摸到紫金精舍那边去了。”
杨默摇了摇头,扳机处的食指微微往下扣了一分:“你在撒谎……区区七个人就敢跑到紫金精舍来拉肥猪?你当我是傻子么?”
这话没错,紫金精舍虽然没有任何安保力量把守,但山下不远处却有一支近百人的部队镇守——紫金山并不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山下有一个规模不算小的贸易集市和一众商家,因此有军队来维持治安再正常不过了。
虽然说这些士兵战斗力非常拉胯,但所谓蚂蚁多了也能咬死大象,如果这货土匪出动二三十号人来绑票,他还能理解,毕竟战力横向对比之下,对付那近百号士兵,二三十号土匪也就够了。
但是,七个人……你TMD是在耍我?
看着那支在下一秒就有可能脱弦而出的弩箭,王麻子吓得魂飞魄散:“我没骗你!真的只有七个人——这次目的是那几个学生,这么犯忌讳的事情,我们怎么可能正大光明的硬来?”
杨默瞬间捕捉到了一丝蹊跷,微微松开扳机上的食指:“什么情况?”
见到手弩微微挪开,劫后余生的王麻子只觉得浑身发软,嘶声说道:“当家的也知道这事不能传出去,因此打算走暗票——学院里有窝主跟我们扎墙子。”
在蜀南道的黑话里,“窝主”就是那些因为某些利益需求,资助土匪武器并且坐地分赃的人,甚至有可能本身就是豪强富商——这在当今并不罕见,毕竟为了利益去打击竞争对手实在是常规操作。
而“扎墙子”则是彼此配合支持的意思;
此话一出,杨默顿时明白了过来,嘴角露出一丝坏坏的微笑——今天遇到这伙土匪,貌似并不是什么坏事呢。
沉吟了一下,杨默忽然扭头,带着一丝好奇看向王麻子:“之前我又没发现你们,你们静静地在草丛里待着,大伙相安无事多好……你们忽然故意弄出声响算怎么回事?”
王麻子闻言,脸色涨红。
TMD,这种犯忌讳的活计,走的又是暗票,谁丫的又乐意横生枝节啊!
“那个……官爷,不是我们要故意弄出声响的啊,是你烤的饼子太香了!”王麻子表情有些难堪。
???
杨默有些不明所以,直勾勾地盯着王麻子。
“之前肚子里弄出声响的是牛二娃,那个……我们已经两天没吃过东西了。”
满脸涨红的王麻子侧过头,眼神却直勾勾地看着二十米处外,火堆旁那半个掉在地上的杂粮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