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地民谚有云:广安四十九巷街,神仙住在奎阁街。
这里说的“奎阁街”便是后世当地颇为有名的“奎阁新街”,也是广安县当下仅有的两处富人区之一。
…………
白鹤山下,福来居。
林图和林素商脸色惨白地看着满桌子的精致菜肴,一点伸筷子的欲望都没有。
看着正在慢悠悠品尝着牛豌豆的杨默,两兄妹想起了昨天下午自己所见到的画面,肠胃里忍不住再度翻腾起来。
所谓的“牛豌豆”,又名“草板鞋”,是盐帮菜中一道颇受欢迎的常见菜品——虽然其手法和火候都颇有讲究,但说白了就是滑炒牛板筋而已。
在这个牛肉禁令逐渐放开的年代,花上点钱吃盘牛板筋其实没点啥,君不见桌子上还有盐帮名菜“单刀会”呢,那可是用黄牛身上各部位的肉制作而成的微型全牛宴。
但问题是……
每当看到那一粒粒在改刀之后被炒的翻滚成半球装的牛豌豆,兄妹两脑海里就忍不住想起今天下午被硬塞在自己手里的那两颗人头——这牛豌豆,跟人头下方垂着的那一小节大动脉血管的样式和颜色,未免也有些太像了!
同样的形状,同样的惨黄色,同样的蜷曲幅度!
“呕~!”看着杨默美滋滋地把一粒牛豌豆放在嘴里吱嘎吱嘎地嚼来嚼去,林素商再也忍不住,捂着嘴飞快地跑出了包厢。
“杨长官,鄙人再敬你一杯——犬子犬女昨日能幸免于难,全仗杨长官冒死相救!”见到自家女儿失礼地跑了出去,林泽似乎有些尴尬,赶紧倒了杯酒站了起来,缓和气氛。
杨默笑吟吟地拿起杯子跟他碰了一杯:“林掌柜的说的太过了,冒死相救不至于……毕竟对方其实也没多少人,而靠着内应搞钓鱼偷袭,实在不是什么有风险的事情。”
这倒是实话,不算那个老仆的话,对方剩下的拢共也就四个人,而有了王麻子这个内奸以“同伴遇袭受伤”为由招呼那些人分出人手来抬人后,伪装成受伤同伴的杨默在近距离之下来个一箭一命实在没有什么技术难度。
“哈哈,杨长官太过谦逊了,七间屋的土匪在广安这边也算是声名赫赫,此次派出来劫持犬子犬女的想必也是精选出来的好手——不管是否用计,但杨长官竟然能以一敌七,并取得一伤六死的战绩,委实是神勇非凡!”林泽脸上一脸惊叹,丝毫看不出任何作假的表情。
事实上,杨默以一取七的战绩,在当下的蜀南道,的确是可以值得大吹特吹的战绩——因为种种原因,蜀南道这边士兵的战斗力委实有些上不了台面,民间更有“一匪抵五兵”的说法,那些有名有姓的土匪头子更是自称“百人敌”;
作为一个官家人,杨默能够毫发无损地灭杀六匪,活捉一匪,在本地人眼里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见到林泽露出惊叹的表情,杨默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出生在响马遍地的齐鲁,下山后身边接触到的又全都是监察部特训学院里面的精英,因此实在不觉得分批灭掉七个连基本战术素养都没有的弱鸡土匪,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情。
“林掌柜的过赞了……诶?小胖子,你怎么光坐着不吃?赶紧伸筷子啊!这一桌子可都是寻常见都见不到的肉诶!”杨默并不怎么在意林泽的样子,反而是对一旁干坐着的林图更感兴趣。
见到杨默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颇有父相的林图脸上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想起了学院里先生们平日的教诲,主动敬了杨默一杯酒后,犹豫了一会,终于咬着牙关,颤巍巍地伸出了筷子……
………………
半个小时后,几番言来语去,眼见着眼前的小胖子被自己调侃的快要钻到地缝里去,杨默这才扭过头来,看着一直笑而不语的林泽:“林掌柜的,既然鄙人昨天代表蜀南道监察厅收了你一万贯的谢礼,今天又承蒙你盛情款待,那么作为礼尚往来……有句话就不得不讲了。”
林泽闻言,表情一肃:“杨长官,请指教!”
作为下九流之一,寻常的商人哪怕再有钱,在官家人面前也是蝼蚁一样的存在,虽然杨默的年纪顶多只是比自家儿子大了一两岁,朝廷空降而来的他当下也并不是什么广安县的实权人物,但林泽的表面姿态却依然做的很足。
杨默看着林泽那堪称教科书般的恭敬姿态,只是笑了笑:“林掌柜的,我就想问一句……贵公子过几日还打算回紫金精舍上学么?”
林泽闻言,眉头一皱,开始沉吟起来。
林图见父亲不说话,却有些忍不住了:“恩公,承蒙你出手相救,小弟此番才能幸免于难……既然此番事了,最多后日,我和舍妹自然要回书院上课的,否则课程落下太多就不好了。”
在这个时代,蒙学或许已经开始走向普世大众,但像进入紫金精舍这种名院里去进阶深造却依旧是一件极为奢侈难得的事情,这并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杨默看了看他隐隐有些焦虑的胖脸,一脸佩服地竖起了大拇指:“果然不愧是富腴之家的上进子弟——为了求学,无视自己的生命风险不说,就连让自家老父亲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林图额头忍不住冒出一串黑线:“恩公……此话太过了吧?”
出身商贾之家,又是土生土长的广安县人,林图对于祸乱蜀南道数十年之久的土匪也有所了解。
出于长久生存的需要,这些土匪虽然经常会找机会向本地富商下手,但却也会遵循一些最起码的道上规矩——比如绑票就是绑票,在生意告吹之前不能随意伤害人质,也不能淫辱女眷;否则就会被棚子的大当家“拉伸”(整死)。
同样的,如果正式对一名富商出手后,不管成与不成,最起码一年内不能再次出手——这叫“养肥猪”。
因此,在林图想来,既然七间屋的土匪已经朝自己兄妹下过手了,那么短期之内是绝对不会再下第二次手的;
而自己的学业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了,因此他很难理解杨默这番极具嘲讽的话是什么个意思。
看着林图写满不服与请教的眼神,杨默嘿嘿一笑,却是不答。
林泽见状,叹了一口气:“儿啊~杨长官说的对,虽然令人扼腕,但是紫金精舍那边你们不能再回去了……明日为父就休书一封,向你们的师长告罪。”
林图一脸的难以置信:“父亲,为什么!?”
听出了自家儿子声音中的愤怒和失落,林泽摇了摇头,语气低沉:“因为你是紫金精舍的学生!——向你下手的七间屋土匪犯了忌讳,除非你和素商立马不再是学生,否则的话,那些土匪一定会想发设法地在近期内弄死我们全家,以绝后患!”
说完,林泽爱怜地给自家儿子碗里夹了一片米熏鸡:“儿啊,你要知晓,所有的规矩都是立给外人看的,这世间所有的事,无非就是利弊权衡四个字罢了——与七间屋近百名土匪的性命相比,区区一个所谓道上规矩又算得了什么?”
杨默闻言,颇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自己一开始并未上心的胖商人,眼里闪过一丝赞许——自己那个死鬼师父也说过类似的话。
能够在当初压上全部家当去疏通各路神仙开五金坊,并且在隐忍了近十年后才厚积薄发,这个死胖子果然不是满脑虚华的简单人物。
而林图在得到自家父亲的提点后,也瞬间明白了过来,旋即整个人如同抽了骨头似的萎靡了下来:“儿子不孝,原本还想等完成学业后参加科考,踏入仕途,好为林家光前裕后呢!”
如果没有足够的背景,这个年代商人的日子远没有后世人以为的那么好过,其中的艰辛酸楚,实在不足为外人道矣,而林图这近十年来的寒窗苦读,除了出于对知识的渴望外,其实同样有为父分忧的考量——这些年来,他见过太多自家这位表面光鲜的父亲,在面对一些事情的时候的难堪与卑微了。
看着自家儿子一脸的委顿,林泽心下不忍,叹了口气后轻轻拍了怕林图的肩膀:“天意如此,吾儿不用太过神伤……实在不行,等此事风平之后,为父散尽家财也为你弄一个【捐监】,虽说不管是捐监生还是捐监而来的官职都低人一等,但以吾儿的学识,隐忍数年之后,未必不能一放光彩!”
所谓“捐监”,是前朝、乃至前前朝就开始出现的一种玩意,说白了就是花钱买名额——一开始是捐钱买国子监监生的名额,但到了前朝中后期的时候,由于朝廷财政困难,甚至就连官职也都能花钱买得到。
当然,虽然花钱买的官最高甚至能到五品,其中不乏一些看起来蛮肥的职位,但这种捐监而来的官职在同僚中委实没有什么地位可言,属于妥妥的“肥羊”——要知道,官场玩的要么是实力,要么是关系,在正经科班出身,有着一大票子同窗可以互援互助的官员面前,这种捐监而来的职位实在是有些不够看。
不过诡异的是,林泽这话虽是对着林图说的,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杨默总觉得这货的眼睛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
察觉到林泽的小动作,杨默心里暗骂一声,眼角却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我就说嘛,按照正常的流程,谢恩宴总要等到三五日之后,择一黄道吉时才会邀约恩人;
昨天把人救出来,这事在官衙那边的程序还没走完呢,今天就急不可耐地跑过来谢恩……嘿嘿!
果不其然,林泽稍稍安慰了自家儿子几句,然后就扭过头来,又是敬了杨默一杯:“杨长官,大恩不言谢,昨日全凭你出手相救,这才使得鄙人不至于家破人亡,按理来说,鄙人除了感恩载德之外,再也没有其它敢麻烦杨长官的了,可是……犬子当下的情况杨长官也略晓一二,因此,鄙人厚颜,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杨长官成全……”
看着林泽脸上露出那一丝踌躇犹豫的表情,杨默忽然笑的很灿烂:“哦?林掌柜的,不知道是何事让你如此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