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总喜欢在喝醉酒后说些稀奇古怪的话,也不管这些话对方听不听得懂。
某年冬天,正当杨默愤愤然地叼着半个烤山药蛋,一边劈柴一边给火塘里加柴火的时候,某个懒到了宁愿坐视火堆变成一堆白灰,也不愿意从外面搬点柴火丢进去的死鬼师父忽然坐了起来。
“臭小子,你知道么,人都是有惰性的,而且这种惰性极为可怕;这种惰性往往未必与体现在劳作上,而是思维或者习惯上的——我们姑且称之为舒适圈;”
“而如果你竟然傻到了妄图让一群人踏出他们的舒适圈,那么大抵只有两种办法——要么是让他们处于一种极度窘迫危险的环境中,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变;要么就是拿一跟棒棒糖放在他们面前,然后一步步地诱使他们去干某些看似与原先没有太大差别,但潜在游戏规则却截然不同的事情。”
说到这,某个混蛋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讥讽之色:“相信我,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家伙都是只会关注额前三寸的傻叉,只要你尺度和步骤把握的好,让这些傻叉一步步入毂并不难。”
对于自家师父的这番说辞,十一岁的杨默毫无波澜,只是气鼓鼓地看着他:“所以……你的意思是昨晚上那只被独吞了的山鸡,依然不足以让某人踏出自己的舒适圈,然后在这种能够冻死人的鬼天气里往火塘里添点柴火?”
面对着自家不肖弟子的愤怒质问,某人只是一脸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然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侧了侧身,继续在那张裹出了一层黑色油垢的狼皮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时至今日,杨默依然还未曾吃过棒棒糖,因此对于棒棒糖的滋味是什么样的,他并不知道。
但从今天的情况来看……很显然,那个混蛋又说对了。
………………
已经被自发清理的干净整洁了许多的安置地中,连续喝了三天粗糠粥的灾民们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血色——对于长久处于极度饥饿线上的人来说,一天能喝上两顿粗糠粥,已经勉强能让身体维持最基本的机能运转了。
按理说,无事必生事,既然有了最起码的吃食,当下又没有什么太多的事情可做,已经恢复了些许体力的这些灾民们应该在静极思动下闹出点幺蛾子才对——毕竟从逃难至今,他们已经在这块安置地里一动不动地躺了两个月了,这其中的滋味,足够让任何一个人发狂。
但诡异的是,诺大的灾民安置地里,除了极远处的角落里有人窃窃私语之外,其余的地方,竟然一片鸦雀无声——大家都眼巴巴地盯着中间那个临时整顿出来的广场,生怕一说话,就会惊扰到那些能够关系到自己未来是不是会继续饿肚子的贵人。
而事实上,灾民眼中的那些贵人,此刻却在面面相觑——受到特税司的再三邀请,他们这些乡绅商贾这才勉为其难地跑到这里来露露面,原本无非是想着冲着朝廷的面子,到时候象征性地捐点钱粮,意思意思得了。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到了这里,对方摆出来的架势,却很有些令他们看不懂——最起码,从眼前的现场布置来看,貌似跟他们经历过的善款捐赠会及表彰会,全然不搭边啊!
还有,不是说赈灾么?眼前这个司仪刚才讲的那个“产业项目合作招标会”又是个什么鬼东东!?
看着眼前这一批神色有些不自然的乡绅商贾,一身蓝黑相间制服的何旭皮笑肉不笑地挑挑嘴,然后在司仪的介绍下,走到了主席台上。
上台之后,何旭充分发挥了特税司的做事风格,连一句最起码的寒暄都没有,径直大手一挥,顿时,近三十名特税司小吏端着一盘盘盖着红布的玩意走了上来。
“真金不怕火炼,好货惟缺慧眼;我们特税司做事的风格诸位也有所耳闻,所以……诸位不妨品鉴一下盘中之物,稍后之后我们再谈!”何旭表情淡然地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就袖手定定地站在那,竟然是一句话都不多说了。
看着何旭这幅自信满满,却又隐约带着些许轻傲的神态,一众乡绅商贾眼皮子忍不住跳了跳——果然,这很特税司!
掀开了盘子上的红布,两小方被油纸紧密包裹着的物体出现在众人面前,拿起来轻轻颠了颠——手感硬硬的,一方约有一两轻重。
看着这从未见过的东西,一票子人犯起了嘀咕,站在旁边的特税司小吏见状,径直出手替他们剥开了油纸——顿时,一小方褐棕色的玩意出现在了他们面前,而且稀奇的是,这玩意上面被压出了四条凹线,似乎轻轻一掰就就能取下来一小条。
瞅着小吏又用小盘子递上来一方湿热的毛巾,这一下大伙就清楚了——这是吃食,而且是那种直接上手的吃食。
一票子乡绅商贾先是惴惴不安地互相对视了一眼,旋即反应了过来——自己这是多虑了,撇开这里是朝廷没有根基可言的蜀南道不谈,特税司是隶属于户部名下的部门,本身并不是什么武力机构,就算是想要害自己性命,也轮不到特税司出手。
略显吃力地掰下一角后,一众对于吃食或多或少都有所讲究的人眉头皱了起来——在他们见识过的吃食里,除去肉干这一类玩意,但凡是太过干硬的,一般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疑惑地看了一眼依旧自信满满站在那里的何旭,这些乡绅商贾们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手上那一块看上去很有些像是粉末压制而成的玩意塞进嘴里——数年时间下来,就算再偏居一隅的傻地主也知道,特税司向来以“善奇技淫巧”出名,他们捣鼓出来的玩意,或许模样用途古怪,但却鲜少有品质不好的。
果不其然,把那块不知名的玩意稍显艰难地在嘴巴里嚼了嚼,一众特税司眼里的土老帽顿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鲜!
很鲜!
非常鲜!
而且这玩意竟然还隐隐带有一种仿佛肉类进嘴似的满足感,仅仅嚼了几下,一些平时吃肉都要上计划的小乡绅们,两颊的津液竟然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这好东西究竟是什么!?
面对着一双双灼灼的眼神,何旭只是笑了笑,并没立即开口解释的意思,而是抬手示意了一下,顿时,二十几名小吏又提着温壶上来,给每一桌倒上了大半碗热水。
在小吏的示意下,一票子乡绅商贾再次从那方不知名的吃食上掰下一小条投进碗里。
于是……
短短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那大半碗热水竟然就凭空化作了一堆糊糊。
看到何旭举手示意,没有多少犹豫,众人再次把那大半碗糊糊吃进嘴里,然后闭目感受起来。
虽然滋味淡上了许多,但细细品来,依然是当下不可多得的鲜美之物;
化成糊糊后虽然口感隐约有些糙砺,很难与小火慢熬出来的白米粥相提并论,但也不难下嘴,再配上那股隐隐有些熟悉的鲜美感,估计绝大部分人都会将其视为珍馐。
最重要的是……
在特税司之前的强调下,他们这些人都没吃过早餐,当下肚中已经小有饥饿了;然而仅仅只是半碗糊糊下肚……他们竟然就产生了非常明显的饱腹感!?
好、好东西啊!
几乎没有费什么脑子,一半以上的人就意识到这东西的价值所在了。
吃、穿、住、行、用——食字当为众行之首!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什么东西最重要?
那必然是吃饱最重要啊!
这玩意仅仅一小块就能饱腹,加之食用方便,滋味鲜美——不管是出脚行商也好,囤粮备荒也好,甚至当成特色吃食或者零食,都是当下不可多得的极佳之物!
想起之前司仪曾经报出来的那个“产业项目合作招标会”的古怪名字,不少人隐约猜出了特税司邀约自己的目的,心里忍不住砰砰地跳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这玩意的成本多少,售价几何,但特税司竟然敢把这东西拿出来,那必然是做了多方衡量;
不管是参股合作也好,代售也罢,如果自己能够从这块小东西里面分到一杯羹……
前途一片光亮啊!
“何主事,此物甚是美妙;贵司邀约我等至此,大体用意我等也略知一二;不知……何主事是否能就此物,稍稍介绍一番?”一名年约六十的老者坐在位置上拱了拱手,却是济民署的某个名誉成员。
捕捉到了这个老货看似平静无波的眼睛中隐藏的那丝炽热,何旭嘴角翘起一丝莫名的弧度。
回了一礼之后,何旭扯了扯脸皮,权当是笑过了:“朝廷心怜广安县三万难民,但又深知仅仅放粮赈灾不是长久之计;因此特意下旨,让特税司拿出一众惠民项目,跟本地的乡贤儒商深度合作,用以安置灾民,达到以工代赈的目的。”
“而此物,就是特税司计划拿出来的二十八个惠民项目之一,名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