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商,尚白。
在华夏古汉语中,是对秋天的雅称。
因此,“秋秋”自然就是林素商的小名。
“秋秋,父亲不是让你这段时间不要出城么,你怎么跑到肖家镇来玩了?”看着眼前妹妹,林图在短暂的欣喜之后,旋即摆出了兄长的威严。
“什么叫玩?我到这里是有正事的好不好!”很显然,林图这个兄长对于林素商毫无威严可言,甫一进茶室,林大小姐就毫不见外地叫了一盏清茶,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正事?”林图狐疑地看着自家妹妹方才放下的那个纸箱子,那箱子一侧佛写着几个字,但由于方向原因,林图并没有瞧见写的是什么字。
看见自家哥哥盯着那个纸箱子,林素商大大方方地把箱子转了过来:“当然是过来做正事,今年广安县不是遭了灾么,肖家镇这边有钱人多,所以我就跟几个姐妹一起,跑过来募捐了!”
看着“募捐箱”那三个秀气的毛笔字,林图一抚额:“秋秋!赈灾的事情自有朝廷和本地官员操心,你在这瞎起什么劲……你遭匪灾不久,这肖家镇离县城足有七十多里,要是那些匪徒借机又把你绑了回去怎么办?”
林素商灵气逼人的脸上显出一丝不耐:“这肖家镇我大小来了都不知道多少次了,加之又是漕帮和盐帮的地盘,那些土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跑这来绑票了——我都十六了,话说哥你能不能别总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
接过茶倌端上来的茶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林素商不轻不重地把茶盏顿在桌子上:“再说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现在广安县城里城外那么多灾民,我跟几个姐妹过来募捐点善款,为天下苍生谋点福祉怎么了!?”
听着自家妹妹胡乱用词,林图嘴角抽了抽,终究还是没敢出言纠正,当下只是默默地翻了个白眼——你确定不是在家里面被闷坏了,所以打着募捐的幌子叫上几个小姐妹跑这里来游玩?
见到自家哥哥一脸的不信,林素商大怒,当即直接打开木箱的底部,随着哗啦啦地一阵声响,茶座上顿时出现了一小堆铜板和钱钞。
“我和几个小姐妹一大早就跑过来募捐了,这是我忙了将近一整天的成果……你妹妹我厉害吧!”林素商宛如一只骄傲的小母鸡,细长的脖子高高昂起。
看着茶桌上那粗略估计不下于一贯钱的铜板和钞纸,林图的眼角跳了跳,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意思你们是分头募捐的,这个箱子里是你今天的成果?”
林素商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肖家镇离县城足有七十多里地呢,往返一趟得花不少功夫,我们自然要分开行动,这样才能把效果最大化——我估摸着,我们五个小姐妹今天募集到的善款,怎么也能超过三贯,等明天一早,我们就把这笔善款送到济民署里去!”
说完,得意地扫了自家哥哥一眼:“济民署是半官方机构,主事的几位髦老又是远近皆知的大善人,这笔钱交到他们手上,肯定能发挥自己的作用!”
看着自家脸上仿佛要泛出光芒的妹妹,林图嘴里面毫无意义地干呵了几声,瞧向那堆铜板的眼里却多了几丝不忍和痛惜。
瞧见自家哥哥这幅模样,林素商大怒:“死胖子,你这幅见鬼的模样究竟几个意思!?
见到小妹发怒,林图脸色一苦,在桌子下用脚碰了碰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扭头看着窗外风景,半句话也不掺合进来的杨默。
自家老大绝对是个怪胎!自家小妹长那么漂亮,自己遇到的男人中,就没有不想方设法多看她一眼的,结果这货不但没记住自家小妹的名字,从刚才开始竟然连看都不愿意多看小妹一眼——联想到某种可能性,林图看向杨默的眼神中虽然多了一丝惊恐,但更多的则是不忿。
被某个小胖子连续踢了几下,杨默只得无奈地转过头来。
“喂……林大小姐,你的铜板差点掉我茶盏里了。”杨默从盏托的缝隙里捏出一枚铜钱,颇为不舍地推了过去。
瞧见杨默看向那枚铜钱的表情,林素商越发光火,狠狠拍了下桌子:“你们两个几个意思?本小姐在街上辛辛苦苦站了一天,怎么就得了你们这一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表情!”
看见自家小妹脾气上来了,林图嘴巴一苦——我的小姑奶奶诶,拍桌子之前,能不能先看看对面是谁?
不过杨默显然并没有怪罪林图的意思,只是很无奈地叹了口气:“林大小姐,作为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能够心系难民,这份赤诚是很令人欣慰的。”
等了好一会,林素商没等到后文。
很令人欣慰……
这就完了?
后面呢?
本姑娘累了一天募得这么多善款呢?
不值得表扬表扬么?
见到林素商宛如机关炮一般的忿忿追问个不停,杨默眼中闪过一丝怜悯,扫了扫满脸尴尬的林图一眼后,这才淡淡地说道:“如果我是林小姐你,会趁着天色还没黑,立即跑下去,然后挨个挨个地把这些善款还回去——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肯掏钱出来募捐的,都是心存良善之辈。”
林素商一双细眉高高挑起,小脸上全是扑面而来的怒意:“姓杨的,你这话几个意思!难不成我林素商还会贪墨这些善款不成!?”
看着这位大小姐一副择人而噬的模样,杨默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扫了扫满脸哀求的小胖子一眼,这才轻轻吸了一口气,面无表情的说道:“林小姐,我知道你们家不差钱,你也应该不会把这些善款贪墨掉……我只是告诉你,这些钱大概率是到不了灾民手中而已。”
就算林素商再傻,听到杨默如此直白的话,也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了,当下难以置信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杨默皮笑肉不笑地扫了她一眼:“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没说。”
看着自家哥哥给出来的肯定眼神,林素商仿佛被一下子被抽走了大半力气,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好半晌之后,她忽然抬起头来:“虽然我不信,但我相信我哥哥不会骗我……这样好不好,我跟几个姐妹商量一下,然后把这些善款捐给你们,然后由你们购买物资,发放到灾民手中!”
听出了这位大小姐言语中对于自己浓浓的不信任,杨默不以为意地轻笑了一下,然后断然拒绝:“不行!”
林素商一双好看的秀目睁的大大的:“为什么?”
杨默语气中带上一丝不耐烦:“第一,我们监察厅严禁私人收纳钱财,否则等待的就是停职问询和家法惩罚——要不是如此的话,你父亲当初求我安排你哥的时候,我早把五金坊那一成股份收下了!”
“第二,除非是朝廷拨款,否则监察厅严禁接受任何形式的捐赠和供奉,否则同样是严惩不贷——也就是说,就算你这笔钱是想作为赈灾善款交由我们监察厅中转购买物资,我们的财会也不会接受!”
“第三,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能把钱捐给我们蜀南道监察厅或者广安县特税司去代为中转,这些所购物资中的绝大部分依然到不了灾民手中!”
林素商一脸的难以置信:“为什么!”
杨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却避而不答:“看来林小姐对于官场之事一无所知啊!”
听出了杨默话语中的不耐烦,林素商的脸色不是很好看:“那本姑娘就奇了怪了……不是听说特税司从省外购置的赈灾粮不日就要抵达广安县么?”
“既然从本地募捐而来的善款都到不了灾民手中,那么……我是不是有理由相信,特税司所谓的购置赈灾粮,完全就是糊弄人的玩意!?”
听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杨默先是深深看了林图一眼,发现这个小胖子即便是脸苦的跟黄连一样,但却没有出言解释,当下猜出了些什么,不由得轻轻一笑:“林小姐,这个你方向,我敢向你保证,特税司购置的这批赈灾粮,绝对足银足量!”
林素商狐疑地看着一脸信誓旦旦的杨默:“为什么用本地募捐的善款购置物资就会出事,而特税司不远千里购置而来的粮食物资就不会有问题——我听说,那些粮食和物资是从武汉那边运过来的,这一路上需要中停的关卡港口可不少哦!”
杨默自然知道这姑娘的最后一句指的是什么意思,当下只是笑了笑,眼睛却看着林图:“很简单——两种钱银转为为物资所走的方式和手续不一样!”
林素商一头雾水:“怎么就不一样了?不都是拿着钱购买物资,然后送到灾民手中么?”
杨默看着林图,嘴角露出一丝调侃的笑容:“小胖子,你来说说看?”
林图表情更苦了:“老、老大……我也不知道啊!”
杨默看着林图略有些闪躲的眼神,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这多简单啊,特税司从省外购置的那些粮食物资,走的是朝廷专项拨款给特税司总部,再由特税司总部把钱银分拨给各地特税司,再由各地特税司跟本地的大型商家质押签契;船队开赴后,沿途采用白条成交的模式,每一笔商契中的货物都会在船队沿途抵达之后验查交付上船,等到抵达广安县,由蜀南道监察厅清点验收无误之后,各地的特税司才会把钱银如数交付给当地的大型商家——当然,这批物资在通关时,走的不是赈灾的名义,而是云南军需物资转运的名义。”
“所以……你明白两者之间的区别了?”
林素商只觉得听的头大如斗……她终于明白一件事,她永远不会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而林图却若有所思——这就是老大之前说的那个“血酬成本”的应用方法之一(跟沉没成本有些类似,但不是沉没成本)?
不对,除了血酬成本,这里面还有其它东西!
………………
辰时一刻,足足晚了半个小时的船队终于抵达码头。
向来显得有些懒散的杨默此刻终于像个正常的监察厅车骑一样,面无表情地逐一开箱查验,对近身陪同查看的沐承和何旭一众特税司官员竟然是一句闲话都没有。
抱着捐款箱的林素商气鼓鼓地连同着几个小姐妹在远处遥遥观望——林图担心她的安全,因此执意不准她先行回城;而林大小姐也想见证一下特税司的这批赈灾粮和物资是否真如杨默所说的毫不打折,因此也就留了下来。
也幸好肖家镇这边的码头其实算不上很大,加之林图现在已经是监察厅的正式成员了,因此林素商被允许站在最靠近警戒线的地方观看,要不然,换成一个大型码头,估计林大小姐连从船舱里卸下了的是箱子还是袋子都看不清楚。
按照10:1的随即抽取比例,杨默分类查验了物资的真假之后,正在往相关文书上签字画押,却听到身后远远的传来一声愤怒的声音:“姓杨的,你拍着胸脯给我保证足银足量的赈灾物资,就是这玩意?”
扭头看去,却是两眼喷火的林大小姐,而纤纤玉手所指之处,却是一只麻绳断裂的粮袋——一名被特税司警卫拿弩指着的苦力正在满头大汗地将洒落的粮食捧回袋子里去。
尚未落山的夕阳照射下,木板上分明洒着一摊混杂着大量粗糠的暗色陈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