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扎飞后,陆鸣显然成了灾民心目中的主心骨兼希望所在。
令灾民们安心的是,这位陆神仙并没有如同其余高人一样神神叨叨一番后洒然离去,而是在接下来的几日里,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在安置地里,一边拿着罗盘,一边指挥着他们处理着各种事宜。
筛查病号及体征;
集中掩埋粪便并标记;
洗涤被褥衣物;
指挥搜集柴火分区煮沸河水后集中饮用;
指挥部分灾民从污水塘旁迁移至别处……
这些熟悉的动作似乎跟卫生署的官员们号召的那些东西大同小异,但奇怪的是,灾民们对于卫生署官员往日的嘶声呐喊无动于衷,但是对于陆神仙的随意嘱咐却是铆足了劲地去执行,甚至没去怀疑这位陆神仙有时候说的话,为毛会跟那些卫生署的人讲的一模一样。
这其中的诸多缘由,杨默自然知晓,但他并不打算去试图改变什么——蜀南道这边的本地官员和土豪的号召力及公信力越差,越符合朝廷的利益,改土归流的难度就越小。
暗地里留下来一伍身着便装的特税司警卫,并嘱咐他们务必要护得陆鸣周全之后,杨默便带着林图急匆匆地离去了。
……………………
广安县东北部约莫七十余里外,有一个极有名的地方,在前朝的时候又被唤作唐宋古镇,前朝“湖广填蜀”时,由于有大量肖姓移民迁移到这里,故此现在又被称作肖家镇。
当然,杨默带着林图风风火火地骑马疾驰到这里,并不是为了贪图这里的美景,而是因为这里是广安县当前最重要的水运码头——特税司从省外购置的那批赈灾粮今天傍晚将在这里抵达,应沐承的要求,他是这批赈灾粮的验查官。
监察部的明面权力极大,特税司的一些重要事宜同样也要在监管范围之内——赈灾粮抵运这种事,与其让那些蜀南监察厅的其他人来监督验查,不如让杨默这个计划参与者来验查,免得到时候有些事情说不清楚。
啧……
看来官道修的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啊……貌似自己来早了!
看着码头上孤零零站立着的两名特税司望哨,杨默把马缰丢给林图,然后不死心地走了过去:“沐主事和何主事到了没?”
两名望哨接过杨默的腰牌查验了一下,然后双手还了回去:“回杨按察的话,沐主事和何主事尚未到来——按行程,运粮船大约会在卯时三刻左右(下午5:45)抵达码头,以两位主事的习惯,估计还要大半个时辰后才会赶过来。”
卯时三刻?
杨默掏出兜里的晷(guì)表,上面的长针正正地指着寅时四刻(下午4点),想到自己还要在这傻等大半个时辰,当下忍不住撇撇嘴——特税司那群傻叉的臭毛病该改一改了,每个人都跟上了发条似的,做啥事都把恨不得把时间规划到了秒,乍看上去效率极高,但这种连最基本的弹性和冗余量都舍不得保留的行事方式,一旦遇到什么稍大的变数,保准乱的焦头烂额!
看着身旁某个小胖子满额的汗水和连腰身都挺不直的模样,杨默扭头朝着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努了努嘴巴:“时间还有好一会,走吧,去桥舫上喝点茶。”
所谓的“桥舫”,顾名思义就是沿河竖连成一长排的坊船,长者甚至能连绵两三里;由于这些坊船都是两层甚至三层的高度,远远看上去跟一座桥似的,——但跟秦淮河上的花坊不一样的是,这种桥舫主要是以服务往来客商,为其提供一个合适的商谈场所为主,因此多为环境优雅的茶室和私厨,伎乐之属甚多,风月女子却是甚少。
作为商贾之子,林图自然对这些桥舫不算陌生,当下却是一脸提防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老大,在这种地方喝茶,可不便宜——先说好,我今天身上可没带多少钱。”
看着这货防贼似的眼光,杨默翻了个白眼,不就是这几日小小地打了几次秋风外加垫付了几次费用么,你至于这样?
当下一脸沉痛地拍了拍他肩膀:“放心吧,老大我是个豪爽之人……今天我请客!”
反正今天是为了验查赈灾粮之时才跑这么一趟的……一会把账单拿到沐师兄那里让他当面报销!
………………
作为蜀南道十大名镇之一,临河而建的肖家镇并没有半点遭受旱灾的迹象——事实上,就算几个月不下于,这边的人也不在乎,毕竟这里早在数百年前就不靠种地为生了。
看着船坊外纵横叠交的石桥窄道和不染纤尘的青石板,杨默刹那间有种置身于江南水乡的错觉——不过他是不会把这番感受往外说的,在蜀南道,你要是敢用“西南江南”或者“小江南水乡”之类的字眼,保准一大堆人怒气冲冲地跑过来跟你理论一番。
轻轻品了品茶盏中稍显寡淡的竹叶青,杨默懒洋洋地靠在藤椅上:“小图图,从你正式报道到目前为止,算起来也有五天的时间了……这么几天跑下来,有什么感受?”
林图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表情有些复杂:“老大,这几天在你身边跟前跟后地跑下来,我最大的感受就是……累!”
杨默鄙夷地看着他:“蜀南道监察厅下设六个处,下至社会治安,上至本地官员和军队都在监察范围内——眼下你不过就是跟了几天赈灾的任务而已,竟然就开始喊累,要是以后安排你去军队里监旗,你不得哭着喊着爬回来?”
见到杨默误会,林图摇了摇头:“老大,虽然我疏于锻炼,这几日又是跑来跑去的,每天的睡眠更是连三个时辰都保证不了,但我毕竟还年轻,这点辛苦扛得住。”
说到这,林图叹了口气:“其实我说的累,不是指身体上的累,而是……心累!”
这倒是实话,作为一个连学业都还没完成的学生,一下子就半只脚踏入了官场——而且安排的还是蜀南道监察厅这种当下身份和处境极为特殊和敏感的部门,这种巨大的反差,要说他心里没有惶恐和迷茫,绝对是扯淡的。
但这是任何一只菜鸟都必经的历程,再加上杨默本身也不是一个喜欢端架子的主,因此在父亲的几番疏导之后,他也就没那么多惶恐了。
真正让他感受到心累的,其实是另一种反差——真正踏足监察厅这种官方机构后,他才发现,自己师长所教的,书本中所学的,在这里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不但是没有用武之地,杨默的许多做法,跟书本上的圣贤之语,甚至有许多相悖之处。
最起码,杨默在处理灾民问题时,自己隐于幕后,却让陆鸣用那些上不了台面的江湖手段去稳定民心,就跟自己所学的东西颇为冲突——要知道,被奉为经典的《谏太宗十思疏》里,魏征可是说过:“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
对于朝廷来说,民心才是根本,时下荒年,蜀南道这边的军阀和本地官员豪强又寡情无道,监察厅和特税司代表朝廷来统一调度赈灾防疫,乃是争取民心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是杨默竟然会把这种出风头的机会让给陆鸣那个江湖骗子——而诡异的是,特税司那边对于这种行为也是充耳不闻,反倒是派出人手来大力配合。
自家老大和特税司的人都是傻子么?
不!
不管是自家父亲的言传也好,这几天接触下来的各种感官也好,林图清晰无比的感受到——别说杨默和特税司那些从朝廷特派过来的精英了,就连那些看似昏庸的本地官员,也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傻子。
况且杨铸这几日虽然没有明说,但每当有恰当的时机,总会用几句含糊而隐晦的话来告诉他这么做的理由——这是一种提携,同样也是一种考验。
偏偏如果只以结果论成败的话,杨默到目前为止所做的那些与圣人教诲相悖的动作,又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这才是林图感受到心累的真正原因——这套游戏的规则和做事逻辑太复杂了,复杂到他这只菜鸟根本难以理解和推演。
听到林图开诚布公地告诉自己的真实感受,杨默满意地点了点头——监察厅这种部门,除非你是逆天的存在,否则基层下属的能力强不强,悟性高不高,其实并不是上峰最看重的事情。
相对而言,忠诚度和服从度其实才是管理者对于基层下属最看重的东西——大家都是在插着刀尖的小笼子里跳舞,如果连上下一条心和绝对服从都做不到,那还玩个屁!
而林图如今开诚布公地讲出了自己心中的真实感受,虽然不能说他在这两方面真的就过关了,但最起码……这是个极好的开头不是?
虽然出于考察目的,杨默并没有趁着现在有时间,一一解答林图的某些困惑,但他还是小小地安慰了这个小胖子一番。
“诶?那人怎么看着有些眼熟?”看了看盏中仅有1/3的茶水,杨默正打算让茶倌续水,一抬头却扫见了一个隐约有些眼熟的身影。
顺着杨默的眼神看去,林图顿时大喜,先是面容古怪地看了杨默一眼,然后探出半个身子招手喊道:“秋秋~!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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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中午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