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人类通有的劣根性,越是朝不保夕的乱世,那些能令人获得短暂迷醉的玩什就越是风靡。
但与后世人想象中的略有不同,与莺莺燕燕的青楼相比,赌场才是民众,尤其是达官贵人们最无法拒绝的场所。
赌场有两类,公开的叫“明堂子”,不公开或半公开的叫“私窝子”——在大部分情况下,越是隐私性强的赌场,其实越高端。
而在蜀南道,还有一种上下限弹性极大的聚赌形式,那就是“摆片”。
即一些相熟的地主、商人、大袍哥、土匪头,他们既不愿去明堂子,又无法进私窝子,便彼此相约,以某人为召集人。此公以请客方式,在他的公馆聚赌;时间通常在白天,以半月或一二月为一期,称为一片,轮流作东。
聚赌时,一切的安全、饭食、招待由片官负责,参赌者没有应酬、礼节的拘束,大受赌徒欢迎,据说,这种别开生面的形式是广汉赌王侯少煊首创的。
而正当杨默笑容可掬地掏出随身携带的云南白药给王麻子的肩膀上药时,县城里文昌沟(今文庙沟)的某个大宅子里,一票子鱼龙混杂的赌徒,正在牌桌上兴致盎然地捉对厮杀。
………………
“八条。”
“碰!”
“五条。”
“碰……糊了,大三元!给钱!给钱!”
在一阵得意的笑声中,一名胖的宛如圆球似的商人灰土土脸地丢下一张银票,然后站了起来,嘴里咒骂道:“狗曰的,今天手气咋个囊个差!不行,我要去别个屋子里探哈子塘子,换换手气!”
其余人哈哈大笑,也不以为意。
这种摆片规模可大可小,像这次的局,片官(召集人)请的宾客足有二十多号人之多,分散在七八个屋子里,觉得手气差了换间屋子上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四个小时后,以散散步的名义,胖商人站在院子里一个角落里怔怔发呆。
作为广安县这新晋的富商,林泽凭借着当初赌上了自己全部身家置办的那间五金坊,这两年发展的势头着实有些凶猛——在这个乱世中,许多金属器具和部件的质量是跟人命息息相关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某些五金部件和加工出来的精料已经逐渐演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硬通货,在这一行,如果产品质量相差太明显的话,关系人脉也没那么好使。
不过毕竟是生意中人,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林泽也不得不分出更多的精力来,弥补自己人脉上的短板——由于一些客观原因,自己当初不得不整天埋首于五金坊的技术和管理改进中,导致一直没什么时间外出走动,头些年很是在无意中得罪了外面的一些人,但随着五金厂的数次扩产以及生意越来越大,再像以前那样只关注于内部事物却是不行了。
正是这个原因,即便是手上需要忙的事情其实很多,但当林泽接到某个地位不算低的袍哥请柬时,也没拒绝,参加了这次的摆片。
但说实话,在这里才待了两天,林泽就有些后悔了。
虽然说参加这次摆片的不乏一些商界中人,甚至还有杨都督手下的几名中高级军官,但更多的却是一些面容虚浮的地主和一脸狠厉的糙汉——用屁股想想就知道,这些货色是什么来头。
虽然说跟这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其实是有好处的,毕竟哪怕是混个脸熟,日后遇上麻烦的时候也可能多一条路子。
但问题是……从这两天接触下来的情况看,这些人都不是轻与的主,想要混个起码的脸熟,不在牌桌上狠狠输出去几份供纳,是不可能的!
按照常理来讲,他现在也算是身家颇为殷实的主,以一种心照不宣的形式打点打点各路神仙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但……非不愿,实不能矣!
虽然这几年很少出去应酬,但林泽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主,眼前这些人,面子上意思意思没问题,但要是把某些事的尺度放大到“打点”的程度,对于现今的自己而言,那就是取死之道!
但相对于被迫在这里陪玩一两天,更令林泽心烦的是,在参加这次摆片的成员里,他见到了一张他绝对不愿意见到的脸孔——某位与他的五金坊竞争对手堪称铁杆兄弟的商号东家!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次的摆片有些不太简单,而那位袍哥片官设下来的五日聚期,也很有些值得琢磨的地方——不管来宾最后是不是会在牌桌上输的倾家荡产,但摆片在当下是一种社交属性极强的活动,相对于寻常动则半个月甚至一两个月的聚期,区区五日,是不是太过匆短了?
………………
正当林泽在那琢磨着这次的摆片究竟有什么猫腻的时候,一声轻咳声传来:“林掌柜的,叨扰了!”
惊醒过来的林泽扭头看去,却是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当下连忙挤出满脸的笑容:“原来是吴二当家的,有礼了!”
作为曾经在牌桌上见会过的人,林泽自然见过这个姓吴的土匪头子——但是道上有道上的规矩在,除非是彼此的关系到那份上了,又或者是人家主动自报家门,否则除了人家的姓和座号之外,你根本不会知道人家是哪个山头的。
吴二当家哈哈一笑,拱了拱手:“林掌柜的,歇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进去打牌?你再不进去,窝子就要散了!”
林泽苦笑一声,连忙拱手讨饶:“吴二当家的,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吧,这两天手气实在是有点背,今天要是再打下去,我怕是连裤子都保不住了……明天!等明天我换换手气,一定保证断手不下桌!”
见到林泽这幅诙谐讨饶的样子,吴二当家笑的更欢快了:“林掌柜的,两天下来,你拢共也就输了二十贯不到的样子……贵坊家大业大的,还在乎这区区二十贯赌资?”
听到对方说的是“贵坊家大业大”,而不是“你家大业大”,林泽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忍不住多了一丝警惕:“哈哈,吴二当家过誉了,鄙人不过就是做点粗活讨点饭吃,全部家当加起来也不过就值几个铜板而已……那输出去的二十贯钱,已经足够我哭上一年了!”
吴二当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前的这个死胖子虽然看起来不显山显水的,往日里也很有些默默无闻,但凭借着那家五金坊过硬的产品,这两年赚到的钱,最起码也是三十万贯以上……在这给我哭穷?
想到这死胖子的身家,吴二当家的心头火热,脸上的笑容也愈加真切:“原来林掌柜的过的这么窘迫……这样吧,瞧在大家曾经坐在同一个塘子里打牌的交情上,鄙人送你一份大买卖怎么样?”
大买卖?
林泽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土匪头子,犹豫了一会,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吴二当家,鄙人家小业小,受不得惊吓……不知道是什么大买卖?”
吴二当家嘿嘿一笑,把左手上挽起的袖套抹了下来,伸了出去:“什么大买卖稍后再说,先报个数,看林掌柜的是不是感兴趣。”
林泽看着对方如此做派,虽然依然有些不放心,但还是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了对方的袖子里去,与吴二当家的手掌触碰到了一起。
这是当下生意人在不愿意让外人知晓具体数字的情况下相互谈价报价的一种方式,名曰“袖里乾坤”——与北方边陲地区“捏七别八钩子九”之类的手语不同,中原及蜀南道这边用的是切点法。
简单来说,就是通过五根指头的次序接触和不同位置的切点,来代表彼此开具的数字。
展开来说,就是小拇指代表个位数,无名指代表十位数,中指代表百位数,食指代表千,拇指代表万;
而每个指头的不同部位则代表具体数字,比如指尖的左侧边缘代表1,中间代表2,右侧边缘代表3;第二指节的左侧边缘代表4,中间代表5,右侧边缘代表6……
以此类推。
当对方在你报完数后直接跟你握手,就代表认可你的价格;而如果伸出手掌把你的指头覆住成拳状,则代表对价格不满意,让你重报——如此周而复始,直接到两人握手成交,又或者一方脱离袖套,表示生意做不成为止。
因此,当林泽的食指第二指节感受到对方切过来的位置时,彻底惊呆了——对方只伸出了一根指头碰了一下后就定住不动弹了,但切过来的位置竟然是虎口正正的部位!
虎口离九不超十。
也就是说……对方报的价是10万贯!
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吴二当家,发现对方只是笑着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眼神,林泽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吴、吴二当家的……你该不会是在晃我吧?”
也难怪林泽这么失态,要知道,十万贯在当下虽然不能说是天文数字,但却绝对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当初杨大都督麾下两个满编师团一年合起来的军费也不过就是不到三十万贯而已,由此可知这笔钱的数目自大。
吴二当家笑嘻嘻地看着他:“在孟袍哥的地盘上……我晃你干甚?”
一股巨大的幸福感迎面袭来,林泽差点晕倒——自己的五金坊,哪怕经过了三次扩建,以当前的生意火爆程度而言,一年的销量也才刚刚突破十万贯而已。
来打一次牌,竟然就拿到了堪比一整年业务的订单?
你妹的,有这么多钱可以赚,哪怕是对方让自己私底下帮他们打造刀枪弩箭,自己也接了!
正当林泽颤抖着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打算好好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时,吴二当家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有些诡异起来:“当然,除了十万贯以外,还需要林掌柜地签一份商契。”
“商契?什么商契?”林泽忽然察觉出一丝不对劲,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吴二当家。
对方是土匪,商人们跟这些人打交道,从来都是私买私卖;况且十万贯那么大的一宗生意,铁定是涉及到了大量违禁物品——这种掉脑袋的事情,谁会傻到签商契?
吴二当家露出森森的黄牙:“当然是要林掌柜的签一份五金坊的转让商契啊!——忘了说了,那十万贯是林掌柜需要支付给我们的赎金,两日之内筹备完毕,恕不延期!”
林泽面色聚变,沉声道:“吴二当家的,你什么意思!!”
吴二当家的嘿嘿一笑:“我听说林掌柜的一对儿女如今都在紫金精舍读书?……啧啧,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读个书还有一个老仆外加两个丫鬟在书院外随时候着伺候着!”
听到对方精确地报出自家儿女的信息,林泽的胖脸变得如同锅底一般,厉声喝道:“你敢!吴二当家的,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
吴二当家的嗤笑一声:“什么后果?一对富家子弟不思进取,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在午休途中跑出学院,带着自家的仆人丫鬟逃学逃课游玩……是很难以理解的事情?”
“就算是在游玩的过程中,仆人见财起意,将自家的小姐少爷残忍杀害,甚至分尸弃野……跟我吴某人又有什么关系?”
林泽面如土色:“不可能!林叔跟了我快十五年,忠心耿耿,不可能被你们收买的!”
吴二当家轻蔑一笑:“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要怪,就怪你们的那位老仆生了个喜欢摸牌九的好儿子……嘿嘿,十五年的情谊与自家儿子和那五百贯的赌债相比,孰轻孰重想必是个人都能做得出选择!”
林泽面色苍白地看着他:“你们给林叔的儿子下了千门套?”
吴二当家把嘴巴贴近林泽的耳朵:“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在两个小时以前,我收到了飞鸽传书,你们的那位老仆人已经以你生病为由,把贵公子和令千金接出了紫金精舍——而好死不死的是,我手下几名快活不下去的兄弟,刚好在那边兼职滑竿轿夫。”
说完,吴二当家的从怀里掏出一副精致的小耳环,递了过去:“鸽子带不了太重的东西,贵公子和千金又是体面人,所以我就大发慈悲,不给林掌柜的带什么耳朵手指之类的玩意当证据了;”
“如果林掌柜的乖乖签了转让商契,然后两天内把那十万贯赎金乖乖奉上,贵公子和千金自然会迷途知返,继续出回到紫金精舍中埋首苦读——当然,届时你们家的那位林叔自然会因为不慎失足,掉入悬崖尸骨无存。”
“但如果你不识相……”
“听说贵公子体型类父,身姿颇有些富态,蜀南道这边山峭坡滑,一个不小心摔下去也是难免的;”
“至于令千金……啧啧,听说与其兄不同,相貌随母的贵千金乃是少见的水灵美人儿呢,想必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开眼地就这么让一个豆蔻少女早逝,说不准会给大难不死的她安排一堆大好姻缘呢!”
听到吴二当家近乎的赤裸裸的威胁,林泽目眦欲裂,恨不得当场就冲上去咬碎他的喉咙,但一想到自己那一双儿女就在人家手上,林泽愤怒了一会后,宛如泄了气的水囊一样整个人瘪了下来。
“这事是不是同庆商号的人指示吴二当家你干的?”看着手上那精致可爱的小耳环,林泽脑海里浮现出自家闺女那娇俏可爱的脸庞,脸皮子哆嗦的厉害。
吴二当家嘿嘿一笑:“无可奉告!”
见到对方不肯说,林泽也不意外,这些土匪是不可能轻易说出幕后指使的,他刚才也只是抱了一丝万一的心态而已。
如同筛子般的抖了好一会,林泽咬了几次牙,这才下定了决心:“好,给我两日时间去筹钱,两日之后,只要我的两个娃娃确保无事,到时候一手交钱,一手还人——那份商契,我到时候会按手印的!”
吴二当家见状,得意地拍了拍林泽的胖脸:“对了嘛!钱财乃身外之物,没有了就没有了,大不了重头再来——但要是自家的娃娃都保不住,那就太窝囊了!”
说完,吴二当家换了副脸孔,阴冷地看着林泽:“林掌柜的,丑化说在前头,我不想惹麻烦,所以等到贵公子和令千金外出游玩归来后,麻烦你嘴巴紧一点,要是事后你敢透漏一点风声……”
“哼哼,没了五金坊,又交了十万贯的赎金之后,你林掌柜也不过就是个小有身家的普通商人罢了,想必到时候不小心屋里走了水,一家人被烧了个干干净净,也不会有多少人放在心上!”
林泽的拳头拽的死死的,涩声说道:“二当家的,规矩我懂,事后我会举家迁出广安县——江湖路远,阡陌不通,这事我不会乱说的。”
见到林泽如此识相,吴二当家满意地点了点头,考虑到这事发生在人家袍哥组局的摆片中,正想说些圆场的话时。
一个戏谑的声音从墙头传来:“哎呀呀~十万贯呢,好多钱诶!”
“谁!?”吴二当家的眼露凶光,侧头往墙头看了过去。
右手习惯性地往身后摸去,却摸了空——这才想起,参加这种摆片,是不允许带武器的。
差点变成泥猴子的杨默无视一脸凶恶的吴二当家,也似乎没看见远处正在闻讯集结而来的护院队,趴在墙头笑眯眯地看着林泽:“喂,林掌柜是吧,我也不要你那间五金坊了,要不你把那十万贯给我?……反正你家的那个小胖子和那个刁蛮丫头已经在我手上了!”
“混蛋~!你说谁是刁蛮丫头!?……呕~!”一阵包含怒气的清脆女声传来,伴随着非常突兀的呕吐声。
“我说恩公,你好了没?好了赶紧下来,肩膀被踩的好疼,我快撑不住了!”另一个委屈巴巴的年轻声音紧随其后。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传来,林泽表情变得狂喜。
而吴二当家则是表情巨变,瞅了瞅杨默肩头那隐约可见的蓝白相间制服,二话不说,几个腾挪,迅速地消失在了假山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