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出于真心也好，博取民心的考虑也好，又或者是传承官不修衙的古老传统，本身就曾经是同学的刘、杨两位大都督治下有个颇有些意思的明文规定：
在其治地，修的最宽敞明亮的房子必须是学堂，而各部官衙也绝对不允许修的比城里最穷百姓的房子要好。
第一条规定彰显了蜀南道各级官员对于教育的重视程度；
而第二条规定则是美其名曰：“让各级官员知晓民间疾苦”。
………………
对于两位大都督是不是真的打算让自己麾下那些经常不干人事的官员感同身受地感受一下民间疾苦，杨默并不关心。
此时的他，正在愁眉苦脸地蹲在一间看起来快要倒塌下来的土坯房子面前，捏着一只快要秃掉的毛笔在一张任命书上写写画画。
而第一次见到卫生署究竟长啥模样的林图则是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远处撑着土墙的那两根粗竹竿——要是没有那两根竹竿撑着，他很怀疑眼前的这堵土墙会不会立刻倒下来，把他和杨默当场压死。
他知道官场上向来有不休衙庙的传统，但都到这份上了，连堵土墙都舍不得新砌，这也太夸张了吧！
抬头看了看上面已经快被刮成秃头的房顶，想到以后就要跟着杨默在这种随时会倒塌下来的屋子里办公，林图的胖脸顿时变成了苦瓜。
没错。
这里就是杨默在卫生署的办公地点。
别以为这是本地官员在刁难他这位临时坐班的朝廷中人，在卫生署仅有的这几排破破烂烂的房子里，杨默这一间的完整程度已经算是前三的了——喏，没见到隔壁的那两间办公室连墙都倒了一角么？
用簪花小楷写完了最后一笔，杨默从怀里取出印章盖上，然后捻起任命书吹了几下，递给了林图——喏，赶紧按手印，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听到杨默最后一句极易让人误解的话，林图额头黑了黑，然后接过那本小小的蓝壳任命书，在地面上那个比鼻烟盒也大不了多少的印泥盒里沾了点监察部特用的掺金朱磦印泥，然后没有什么犹豫，在公文上按上了自己的手印——顿时，一个略显肥硕的红黄色手印就出现在了任命书上。
在按下手印的那一刻，林图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却是化为轻轻一叹，心里却多了一丝释怀。
自家父亲放着那么多的捐监门道不走，却执意请求杨默这个空降而来的监察部小吏收下自己，卑躬屈膝地把好话讲尽不说，甚至不惜拿出五金坊一成的股份作为添头，想来……是有着自己的考虑吧？
听到林图的叹息，杨默撇撇嘴，然后一脸心疼地收起地上的那一小盒印泥——世人都知“冬不凝固，夏不走油；水浸不烂，火烧留痕”的龙泉印泥十倍于黄金，却不知道他们监察部特制的掺金朱磦印泥并不逊色龙泉印泥多少。
抛开，光数十公斤的上乘朱砂矿才能漂取一公斤的朱磦，就已经是价值不菲了——这一小盒，掺金朱磦印泥，可是比自己半年的俸禄还贵呢！
………………
小心翼翼地把那本任命书收到自己的怀里，林图想了想，有些为难地问道：“那个……恩公，以后我该如何称呼你才是？”
这话虽然听着蛮搞笑，但确实是当下的一大难题。
按道理来讲，作为新纳的下属，林图应该用官职来称呼杨默会显得比较正式一点，但问题是……除了一个检察部特训学院毕业生自带的“车骑郎”的荣勋之外，杨默在监察部一系，本身并没有任何正式的官职——说白了就是一个普通的“按察”。
因此，如果叫他“杨车骑”或者“杨按察”的话，未免有些见外，也容易让外人混淆二人的关系。
而虽然杨默此时被任命为“临时特派组副组长”，负责配合特税司的一系列计划，但如果叫他杨组长也同样会显得极为见外，而且可能会让杨默不喜——要知道，他这个副组长可是临时的，用这个非正式官职称呼他，难说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嘲讽对方没有实权。
至于其它的，诸如“上峰”、“长官”之类的称呼，同样也会显得见外——一旦称呼选的不好，逐渐形成了生疏的心理暗示，那对自己的未来可是大大的不利！
要知道，杨默有言在先，监察部不比其余部门，一旦加入，几乎一辈子都不可能外迁至其余衙门。
听到林图问起这个问题，杨默想起了某个已经被正式任命为“军屯通判”的张姓胖子，有些郁闷地吐了口气。
想了想之后，杨默摸了自己光秃秃的下巴：“干脆这样，以后你直接叫我老大得了——反正在学院的那会，有不少人这样称呼我。”
老、老大？
林图听着这个充满匪气的称呼，一脸的愕然——虽然他已经知道了监察部跟其余衙门很不一样，属于一个半武力部门，但在外人用这么充满江湖气的称呼，真的合适么？
杨默见状，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然后站起身来：“走了，走了……督办安排下来的事情一大堆，既然你已经成了我的下属，那就得习惯我们监察部雷厉风行的作风，别以为第一天赴任只需要点个卯就行。”
见到杨默已经开始撒开脚丫子往外走，林图一边小跑着跟上，一边扭头看了看那间门都没关上的破烂办公室：“老、老大，不是说你这段时间都是在卫生署轮值，负责监督配合广安县的疫病预防工作么？咱们这是要去哪？”
杨默嗤笑一声：“在卫生署坐班能监督配合个屁的疫病防控工作！一个连大型医馆都管不了的空壳衙门，整天坐在这干嘛？数苍蝇么？”
杨默这话并不是瞎说。
其实不只是蜀南道，当今各地都有类似的情况——名义上负责所有卫生安全和医疗机构工作的各地卫生署，却无权安排任何工作给一众代表了本地最高医疗水平的大型医馆。
原因很简单——人家是各地都督府的直辖机构！
至于其中缘由也不难理解——在这个战火满天飞，卫生情况又极度落后的年代，如此宝贵的医疗资源，自然要掌握在那些军阀手里。
因此，此时的那些大型医馆虽然对所有平民都是开放的，但说它是另一种形式的私器却也并不为过——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最好的大夫、最好的病房、最好的药材，一定是随时在为那些达官贵人们备着的。
…………
身为土生土长的广安县人，林图自然知晓杨默这话的言下之意。
随着灾民不断涌入，生病与死亡的人越来越多，广安县在疫病防控这一块的压力也肉眼可见地增加，这时候，仅凭卫生署这小猫三两只外加能使唤的动的那些小医馆就想预防住随时可能发生的疫病，无疑是在痴人说梦——即便是手里没有任何统计数据，单凭这两天亲眼所见，林图就敢打赌，涌入广安县城里面的灾民，绝对突破了两万之众！
也幸好广安这地方名义上是县，但是其人口规模和城市规模其实隐隐有逼近了“府”一级水平的趋势，目前外涌人口占比还没有突破10%的警戒线，要不然有这么多的难民涌入，绝对会让广安县令睡觉都睡不安稳。
然而治安环境虽然还在可控范围内，但那么多灾民，实际上已经突破卫生署的能力上限了，因此要想把可能出现的瘟疫扼杀在摇篮中，最好的办法就是趁着现在生病和死亡的难民不多，赶紧说动一票子权贵，让所有的大型医馆都参与到治疗和防控工作中去。
只不过……
想起紫金精舍一众师长对那些人的评价，林图不认为他们能够大方到“私器公用”的程度——越是非常时刻，这些人对于手里面的宝贝捂的越严实。
犹豫了一下，林图小跑两步追上杨默，然后小声说道：“老大，你是打算去城内外的难民驻扎地实地走访和监察么……那里情况混杂，要不等我一下，我回去从我父亲的五金坊那边叫上一队护院再去也不迟。”
在林图想来，既然不太可能说动那些权贵们让一众大型医馆参与到灾民的救治和疫病防控工作中去，那么杨默唯一能做的，就是只身前往第一线去寥表心意了——这种本质上跟作秀的情况过去几年也并不少见，自家这个新老大既然是监察部的人，代表朝廷在这刷刷存在感和好感度也算是正常操作。
杨默闻言，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看林图，从这个小胖子略有些不自然的表情中猜出了他的想法，当下鼻子里哼了哼：“小图图啊，你现在也算是我们监察部一系的人了……我且问你，你知道我们监察部推崇的行事原则么？”
监察部推崇的行事原则？
林图茫然地摇了摇头——作为一个新成立的部门，监察部出现在大众的视线里的时间甚至比隶属于户部名下的特税司更晚，不过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绝对属于大夏一等一的神秘部门。
这种部门，他区区一个蜀南道县城里面的商人儿子，如何知道他们推崇的行事原则？
杨默见他摇头，嘿嘿一笑：“小图图，记好了……我们监察部行事，不事虚浮，只讲结果！”
？？？
林图忍不住眉头一皱，这话说的很有些为了结果不择手段的意味，令读了几年四书五经的他颇有些不舒服。
但这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这跟广安县疫病防控工作有什么关系？
莫不成……
想到这，林图脸色忽然变得很僵硬：“老大，你该不会是……打算去面见王将军，让他出兵去把那些灾民驱赶出城吧？”
在自己师长的口中，这世界上很有一些“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可能会带来问题的人”的混账——事实上，蜀南道内乱了数十年，在遇到天灾年份时，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驱逐难民让其自生自灭的事情。
杨默看着眼前小胖子眼中的怀疑和那一丝掩饰不住的厌恶，忍不住给了这货脑袋一手刀：“想啥呢！你信不信我要敢这么做，今天晚上就会有人把我五花大绑送回总部问罪！”
说完，杨默扫了扫卫生署那空荡荡的大院，这才哼了哼：“某个混账曾经说过，在大部分情况下，这世界上最偷懒、最没效率的事情，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从问题的根源上想办法，做再多都只是白搭，还平白浪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以及最宝贵的机会成本！”
看到林图一脸茫然的样子，杨默这才想起来，好像除了自己之外，当今貌似没有几个人听的懂那个死鬼师父那些很有些莫名其妙的新名词，想必自己这个新收的小弟是被“机会成本”这个第一次听说的词弄懵了。
当下挥了挥手：“嗯……按照你们这些读书人的说法，就是【君子需以慎辨物居方】，这你总归能听的懂吧？”
林图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
这句话出自《象传》，对应的是《连山易》中的“火水未济卦”。
释词原文是：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
大意就是君子行事不可冒进，要谨慎辨别事物本质，使得万物各得其位，这样才能让事情按照道的规律良性运行。
从脑海里翻出这句话的出处后，林图隐隐心有所得之余，却也忍不住一脸幽怨地看着杨默——什么叫做“你们这些读书人”？
就算《连山易》和《象传》属于极为常见的传世本，但能够对号入座地说出火水未济卦的释词，那好歹也算是读过一两年书的好吧……你眼下竟然说出这等话，莫非是从骨子里就瞧不起读书人？
察觉到杨默隐隐有些不懈与读书人为伍的意思，林图心中的不忿刚刚升起，就立马如同泄了气的皮囊一样瘪了下去——是啊，百无一用是书生，在这个内忧外患的乱世，就算自己读了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遇到了土匪，最终还不是杨默出手才把自己兄妹救了下来，并且给了自己一个与寻常捐监大为不同的编制？
迅速地把心中的沮丧隐藏了起来，林图打起精神：“老大，你的意思是……其实不靠那些大型医馆，也能把灾民那边的疫病防控工作做好？”
杨默纠正道：“是消弭，不是防控……我们监察部做事，从来不打马虎眼！”
看着脸上隐有傲然之色的杨默，林图倒抽一口凉气：“消、消弭？”
从古至今，由大量灾民聚集所产生的疫病甚至是瘟疫，从来都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光是把疫病控制在一个可以接受的程度范围内，就已经是个难以想象的巨大工程了；
把疫病的隐患消弭掉……你确定你不是在给我开玩笑？
捕捉到这死胖子脸上遮掩不住的狐疑，杨默翻了个白眼：“小图图啊，既然你进了监察部，那就少拿书本上的那些东西生搬硬套——好叫你得知，像疫病这种事情，半是天灾，半是人祸！”
“像眼下这种可能出现的大型瘟疫，真正的解决办法并不是单纯的汤药医治——所谓【求术不如求道】，你需要慢慢上手的东西还多着呢！”
说完，杨默也懒得解释更多，轻轻地打了个响指：“走吧，再不去特税司那边，估计就蹭不了那根死木头的午饭了！”
“特税司！？”林图脑子成了一锅浆糊，不是说要解决灾民们疫病防控的问题么，怎么又要跑到特税司蹭饭去了？
杨默不耐烦地转身招手，示意这货赶紧跟上：“这都不明白？要解决灾民们疫病防控的问题，关键在于已经被朝廷指定负责广安县赈灾任务的特税司啊！”
林图：……
为毛感觉进了监察部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有些看不懂？
难不成……
自己的那些书都白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