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狗成群不咬狼,
三马一套难碾场。
儿子多了不养娘,
麦子稠了不打粮……”
湖南岳阳洞庭湖畔的官道上,郑垄坐在车帮子上,一边赶着马车前进,一边放声唱起了歌儿,这一出京,在他看来,真可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上一世,郑垄很喜欢民间民歌,他唱的这首民歌,是一本古籍上记载的关中西府民歌。离开了北京城,郑垄终于将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浑身上下,自有一股“天高任鸟飞”的惬意。
这一路上,郑垄心情大好,一方面是终于离开了京城是非之地,另一方面,张道庸实在是良师益友,一路上任劳任怨为郑垄读书不说,更将《四书五经》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讲解得详详细细明明白白,郑垄古文造诣,真是一日千里。
只是八股制艺,张道庸却始终不愿过深讲解,因为他也不过是个秀才,只怕自己领悟不深,耽误了郑垄。
马闲也没闲着,路上休息时,他说话算数,拿出一鞘雪亮双刀,将崐宁马家刀法,一招一式亲身传授给郑垄。
单刀有缠头裹脑等手法,双刀也有“双刀看肘”的说法,然而,这套刀法与众不同,走得就是一个“快”字诀,马闲全力施展起来,但见刀尖点点急如星火,刀光映衬之处,鸟儿也惊得四散飞去。
一路之上,郑垄时而读书,时而练刀,心情愉悦的同时,也不禁思考,在这大明朝立足,当个富家翁不难,但若想有一番作为,不“挤过”科举的独木桥是不行的,否则连个最普通的话语权都没有,别的不说,若不是有堪合牌,连出个远门都做不到。
“罢了,不管他,文武齐头并进,一切顺其自然就好”,郑垄坐在车帮子上,也不见挥动手臂,只是手腕一颤,手中长长的鞭子就像灵蛇般跳起来,“啪”的一声在马后臀上轻轻炸响,马儿一个喷鼻,加快了步子。
“这小子的腕子上的力道,好像越发精进了”,马车后七八丈外,一匹大黑马上,马闲一身干净的便装,回身对身旁的蓝娘说道。
“马叔,你说马姨和你,若是认真比划比划谁能赢?”郑垄歪着脑袋问道。
马闲脱口说道:“你马姨武功好,暗器准,但是再强,追不上我这种轻功超绝的也不行啊,对吧!”
“马姨啊,我马叔说你武功不行,暗器不准,打不过他”,郑垄突然扯着嗓子,冲着身后一辆马车大叫起来,马闲探过身来捂住郑垄嘴巴,小声喝问:“我啥时候这么说了!”
一旁蓝娘抿嘴而笑,后面却传来一声破空声响,马闲腾空而起,一颗小枣打中了马臀,大黑马人立而起,被一旁的郑垄一把挽住了笼头。
马闲人在空中,狠狠瞪了郑垄一眼道:“你先牵着这马,我去方便下”。
郑垄嘿嘿一笑,道:“马叔,你被吓尿了吗?”马闲在空中一个拧身,落荒而逃。
身后传来马恬的笑声,就连张道庸也笑得咳嗽起来。
不到一个月中,郑垄一行出北京后,一路向南,过保定、邢台、广平,又经许昌、信阳、武汉等地,一路游山玩水,来到湖南岳阳地界。
一路行来,郑垄与众人说说笑笑,胸中闷愤一扫而空,算算日子,按期赶到云南崐宁并不难,所以郑垄一行并不着急赶路,反倒是走走停停,一路路过名山大川总要停下两三日游览一番,不过还是尽量住在驿站内。
住在驿站内,堪合牌起了大作用,各个驿站略一查验堪合牌,无不笑脸相迎,所做饭菜虽说算不上精致,但也味美量足。郑垄本就不挑食,现在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所以每天都能多巴拉好几碗饭,总是吃得肚皮溜圆才放下筷子。
郑垄尤其爱吃辣,后世时,郑垄就偏爱陕菜,还专门到陕西游玩了好一阵时间。当地的线辣椒晒干磨成粉面后,用热油大咧咧一泼,嗞啦一声香气四溢,如关中人一般豪爽。关中“八大怪”中,除了“房子半边盖、面条像裤带”等,其中一条就是“辣子一道菜”。
在郑垄眼中,辣椒绝不仅限于调味品范畴。进入湖南地界,郑垄高兴地不得了,因为湘菜喜辣,他又能大快朵颐了。
接连吃了几天湘菜,除了郑垄高兴,其他人可受不了了。湖南辣椒自有一种不管不顾的冲劲,吃下去,胃里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嘴里吸溜吸溜的,肚子里却火烧火燎的。
从岳阳到长沙,不过三四百里路,几个人一商量,快马加鞭两日就赶到了,众人准备在长沙好好盘亘两天。众人头天日头刚刚偏西就住进长沙城郊的望城桥驿站,准备次日在长沙城中好好游览一览。
长沙城是大城,望城桥驿站也占地不小,驿站中亭台楼榭一应俱全,布置的仿佛花园一般。郑垄赏了一名大胡子驿卒五钱银子,那驿卒头儿喜笑颜开,殷勤地给“郑公子”一行安排了靠西边一个小院落,里面有五六间瓦房,很是朴素干净。
前厅也不小,时值饭点,已经有三四桌客人正在吃饭,马闲请一名驿卒多上些当地特色菜蔬。
这名驿卒留着一蓬大胡子,每日干着迎来送往的活儿,心思最是细密。他知道越是这种富家公子哥儿,越是出手阔绰,只要伺候好了,还是能挣下几个赏银的,恰恰相反,越是那朝中大员,住进驿站反而吆五喝六,走时也难以落得一个“好”字。
这不,这位“郑公子”,刚进门就赏了自己五钱银子呢,都够去吃顿花酒了。
这大胡子驿卒聪明,嘴皮子也伶俐。简单问了几人有无忌口之后,就一溜烟安排去了。
不过一炷香工夫,大胡子驿卒送了五六个爽口凉菜,四五个风味热菜,手脚麻溜地摆了一桌子,郑垄等人纷纷落座。
大胡子驿卒殷勤地介绍着:“郑公子,这凉菜,我捡着干净的菜蔬肉品,上了藕片、捆鸡、酱牛肉、拍黄瓜、兰花干子、韭菜盒子,虽不是山珍海味,但胜在干净,吃到肚里也好克化,最适合您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了。”
郑垄微笑着说道:“有心了”
“郑公子,这热菜可是一绝,我大着胆子给您选了这几道菜,出了长沙城,可就尝不到这么地道的风味了。”大胡子驿卒弓着腰介绍说:“公子,我听说您是回乡省亲,就知您最重家人,所以,这头道菜,我就选了这‘全家福’,不为别的,彩头好啊!”
马恬问道:“呵呵,还有这么个讲究,那这菜为何叫‘全家福’呢?”
大胡子驿卒笑起来:“好叫夫人知晓,这‘全家福’,实际上是长沙人家宴的传统头道菜,以示合家欢乐,幸福美满。这道菜的最大特点就是用最简单的食材,作出不简单的味道。您看,这道菜主料不过是油炸肉丸、蛋肉卷、水发炸肉皮、碱发墨鱼片、鸡肫、鸡肝等,但就是这样一道简单的菜,却把海里的、江里的、平地上的、林子里的一股脑撮合在一起,组成一股子鲜香美味,很有些‘劲往一处使’的妙处,这和持家过日子,不是一个道理吗?”
“妙、妙、妙”,张道庸抚掌大笑,蓝娘等人也纷纷点头称是。
大胡子驿卒继续献殷勤:“这道菜可是有些辣,不知少爷能不能吃得惯?”
“入乡随俗嘛”,马闲笑道:“刚才你说湘菜里这道‘全家福’如此讲究,那我问问看,湖南人爱吃辣,这‘辣’可有什么讲究?”
大胡子驿卒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一摊手道:“辣就是辣呗,还有啥讲究。”
马闲笑道:“阿垄,你爱吃辣,今儿要是你对‘辣’说不出个子丑寅某来,这顿饭你就不许吃辣。”
郑垄把眼光看向马恬和张道庸,这两人都结婚这么多天了,居然还是只顾眉目传情,看也不看郑垄。
郑垄摇摇头,说道:“好,那我就说说看。”
郑垄道:“湖南人吃辣椒,也分不同的辣种,譬如说,将大红椒用密封的酸坛泡,辣中有酸,谓之‘酸辣’;将红辣、花椒、大蒜并举,谓之‘麻辣’;将辣椒剁碎,腌在密封坛内,辣中带咸,谓之‘咸辣’;将辣椒剁碎后,拌和大米干粉,腌在密封坛内,食用时可干炒,可搅糊,谓之‘鲜辣’;将辣椒碾碎后,加蒜籽、香豉,泡入茶油,香味浓烈,谓之‘油辣’;将大红辣椒放火中烧烤,然后撕掉薄皮,用芝麻油、酱油凉拌,辣中带甜,谓之“香辣”。总而言之,湖南之辣,同中存异,异中见同,技法多样,有句老话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湖南之辣,也是如此。”
郑垄这番话,让前厅里不少人认真听起来,都觉得论断极妙。
“辣味香气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郑垄这句话冲口而出,郑垄等人都稍了愣了一下,很明显,这句话如此应景,没有深厚的文学功底是说不出来的,可郑垄年龄才多大?这几个莽汉,又怎能知道,这句话改编自《红楼梦》中那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无量天尊,口味有酸甜苦辣,人心亦有心狠手辣,一个‘辣’字……谁解其中味呀!”窗外,一名戴着斗笠的道士口喧道号,带着一个道童慢慢踱步而过。
郑垄听力卓绝,那道士声音虽然沙哑,但他一瞥之下,那背影……好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