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师叔
二十多里山路,皆是林间小径,春兰快步疾行,也不顾忌身后野狼尾随,紧紧抱着婴儿,在明亮的月光下,很快找到了那座道观。
月影西斜,四更天的山林寒风刺骨,眼前伫立在半山坡松柏间,是一栋三进院的青石砖瓦宅子,孤零零的不见一丝生气。
若不是院门楣上写有安平观三个字,春兰只怕转身就走了,怎么看都不像座道观,不说供奉大殿,就说这周围连一点田地都没有,道观的人吃什么?
好在怀里的小公子还在呼呼大睡,浑不知这一晚经历了什么,春兰拍动门上的铁环,“嘭嘭”声传出老远。
很快门内传来老媪的声音:“谁啊?”春兰答道:“打搅您了,有位林真人指点奴婢上门。”
院门打开,灯笼光中,一位身穿补丁棉道袍,大概有五六十岁女道士出现在春兰面前说:“里面请。”
进了大门拐过影壁墙,院内高大的油松十多颗,正堂门开着,一个看着有六七十岁的老道姑正将燃起的火盆拖进屋内,烟雾中散发着松枝燃烧的香气。
开门的老媪上前禀报:“师傅,这位施主说,有位林真人指点她来安平观。”
老道姑抬起头,看看怀抱婴儿,只有十七八岁的春兰说:“随贫道来。”
领着春兰来到东间禅房,点起桌上的油烛,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副肖像画说:“你说的可是这位林真人?”
春兰抬头看着画,惊讶的说:“正是,一模一样,连衣服都一样。”
老道姑掀起盖着孩子的小锦被看了看,叹口气问:“这孩子也无特别之处啊,师傅怎会把量天尺传给他?
“既然如此,你且安心住些日子,贫道安排妥当,自会告知你,道观里有位乳期施主留宿,一会儿见面,求她喂喂孩子吧。”
春兰心想,您都这年纪了,那位林真人还是您师傅,但林真人也就四十多岁的模样,可这事儿又不好问,只能压在心里点头应着。
五更天,东方天际线晨光初现,春兰在客房的暖炕上喝着热粥,不时抬头看着正在吃奶的小公子,心里止不住犯愁。
今天吃完这顿,自己还好说,可小公子的饭如何准备,总不能跟着自己喝粥吧?
正想着,看孩子吃饱,打着哈欠要瞌睡,春兰忙吃完饭,接过孩子轻轻拍着,感激道:“林家夫人,多谢啦,春兰给您磕头。”
这妇人郑氏,是西屯卫堡军户家眷,男人姓林,还是个总旗官,平时在城里一个伯爷府里做家将,衣食不缺。
只是经常不回村,家中大夫人善嫉,平时冷菜剩饭,还常常对在哺乳期的郑氏恶语相向,多有虐待。
郑氏的女儿未满月夭折,伤心之余又被正室赶出家门,原本就孤儿一个,现在更无处可去,便来到道观,有了遁入空门的想法。
此刻听春兰叫自己林夫人,赶紧止她磕头,顷刻泪水盈目,抽泣着说:“小娘子莫称奴家林夫人,两天前被正室赶出家门,与她林家再无瓜葛,从此恢复郑姓,单名樱字,樱花的樱。”
春兰点点头,四下看了看,郑樱说:“别找了,生下个丫头没福气,患急症没挺过来,去了。”
“樱姐,你也是苦命人,今后可有打算?”
“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啥打算,几两碎银供奉了香油钱,想着留在道观,不知该如何开口。”
春兰听完想了想说:“我叫春兰,今年十七岁了,以后叫你樱姐吧。”
“好啊,我十九岁,妹妹从哪里来?这孩子捡的吗?”
“我是大户人家丫鬟,夫人生下孩子,患了急症走了,家里又遭匪,无奈只能带着小公子流亡,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这里。”
“这孩子也是苦命娃儿,你尚未出阁,哪里会照看婴儿,脐带还没结痂,最是要紧的时候,姐姐和你一起照看吧。”
“姐姐还真是及时雨,妹妹正犯愁呐,只是咱们和小公子不能在京城,要往东去,具体到什么地方,得等大师傅安置,妹妹还不知道。”
两天后,一辆骡车出了道观,车厢蒙着厚厚的草帘子,外面又裹着一层雨布。
赶车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军户,时至三月,因一冬天无大雪覆盖,田地干裂,也没人春耕,像这种家里养牲口的军户,都收拾大车,拉人拉货挣点钱养家糊口。
春兰和郑樱坐在车厢内,中间的柳编筐内垫着厚厚棉被,小公子铭钰正呼呼大睡。
出生几天的婴儿,每天几次睁开眼吃奶,饱了就打个哈欠睡觉,一点都不粘人,长的还出奇的快,才几天就会翻身,让二人大呼惊奇。
春兰掀开棉帘子,问坐在车辕上的赶车人:“刘叔,到天津卫要走几天?”
“顺利的话,六天就到了,上一次去还是三年前,现在路上就不好说了。”
“是不太平吗?”
“是啊,京西去年遭了蝗灾,庄稼绝收,赈济粮只给有土地的人家,军户,佃户和务工的没有,偏偏这些人口最多,这不,他们只能出门逃荒,”说着指指南面城墙根。
春兰转头向南看去,安定门外,原本的棚户区外围,密密麻麻冒出许多的地窝子,这是逃难的人为避寒风,挖坑后搭上树枝蒿草用来栖身的居所。
有身穿顺天府号坎的帮闲(临时雇佣),不断从地窝子把冻死或饿死的难民拖出来扔到驴车上,很快摞满大车,拉着向北面山沟走去。
春兰吓得赶紧放下棉帘,郑樱说:“吓着你了吧,这边人算少的,南城门外更多,想想我被撵出来,也是为省下口粮食,唉~。”
赶车的刘叔说:“今年到现在也不见雨水,没法春耕,打不下粮食,往后日子就更难了,把你们送到后,我回来也得出门逃荒了。”
春兰听了默不作声,自己遁入道门,以后如何还不知道,又怎能顾虑他人。
郑樱说:“这孩子跟着咱们,也难享福,好歹是我喂养的,给他起个乳名吧,好养。”
春兰笑道:“樱姐是小公子的乳娘,乳名自当起的。”
郑樱来了兴致,思索着说:“庄子.逍遥游里记载,古有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遇风雨化作鹏,展翅天地间,扶摇九万里。
“小公子眉清目秀,定非凡间俗子,愿他如鲲,幼时无人能欺,遇风雨能翱翔九天之上,就叫他九儿吧。”
“九儿,很顺口的名字,樱姐念过书?”
郑樱垂目,叹息道:“家门遭难,自小被发往教坊司,直到被人买走。”
春兰知她是犯官之后,握着郑樱的手说:“能忘就忘了吧,以后咱们三个相依为命。”
六天后,骡车抵达天津左卫辖地的柳云观门前,此地柳林密集,水网河道纵横,放眼望去,绿油油的芦苇荡在风中摇逸如波浪,阵阵大海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柳云观面南背北,占地两百多亩,是一处四面环水的土岭坡地,有座木桥与左卫堡相连,道观门外还有栈桥,停泊着道观的五艘小舢板。
春兰抱着婴儿下了大车,门口的道士接过信函跑进院中,很快有位五六十岁的道人来到门外,招呼春兰和郑樱进了院门,有小道士领着刘叔将大车赶进后院。
绕过一栋大殿,顺着东侧大路向北一里多路有道月亮门,七八个道姑正等候在门旁。
一个手里拿着刚才那封信的道姑问道:“师兄,这就是师祖安排来的人?”
“是啊,哦,这是春兰姑娘,这位是乳娘郑樱,还有小公子九儿,这是你们的大师姐翠娥。”
春兰和郑樱拜了万福说:“给大师姐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好多年没见师祖啦,这就是师祖的衣钵传人?好小啊,快让师姐抱抱小师叔。”
春兰不知她为何这么说,赶紧回道:“出生尚未满月,不过小公子不闹人,吃饱了就睡。”
旁边几个女道士也围上来,掀开盖着的小锦被,一个说:“好漂亮的宝宝。”
“眉清目秀的,哎呀,冲我笑呐。”
“是看着我笑,乖,叫姐姐。”
“哪里会说话,没听见还不满月吗?手好小啊,真是个粉白粉白的小人儿。”
“大师姐,让我抱抱,真可爱啊。”
“我先抱,我先抱,这孩子朝我乐呐。”
“都别抢,没大没小的,这是你们小师叔,赶紧进屋,外面风大。”
春兰心里总算踏实下来,自己和小公子到家了。
时光流逝日月如梭,转眼过了六年。
五月的天津卫八百里芦苇绿波荡漾,柳云观方圆十里柳林密植,河水清澈,野鸭大雁飞翔,宛如仙境。
柳云观三清殿内外人头攒动,男女老幼,军户佃户,漕工力巴都在殿外席地而坐,凝神倾听。
殿内坐在蒲团上的老老少少,身穿锦缎,头戴璞巾,都是面色红润的官吏商贾,世家大户之人,此刻每个人都手捧书卷,满脸虔诚。
大殿三清祖师雕塑前,香案上香火缭绕,檀香袅袅,香案前的木榻上,六岁的九儿盘膝而坐,正摇头晃脑讲解经文,面前却无经书。
圆润白皙的小脸细眉大眼,唇红齿白,棱角分明的颧骨下巴,透着与年龄极其不符的沉稳。
头戴五岳紫金冠,身披明黄高功法师衣,素净而无花,衣袖、襟边、立领处有蓝绸法纹装饰,足蹬青白相间的十方鞋。
这身高功法师衣,只有道门真人、上乙、太乙级别的法师做法授课时才能穿着,可见这小九儿的辈分已列三真之内。
稚嫩的嗓音在大殿内外回响,上千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捶而棁之,不可常保。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贵其咎。
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说完一段,小九儿站起身,背着小手走下木榻,在盘膝坐在蒲团上的老少爷们间慢慢踱步。
短暂的停顿,九儿回想了魂穿而来后的点点过往,收拾心情,看向眼前“虔诚”的香客们,这些人进门听经,穷的掏一个铜板,有钱的给几块碎银,这也让道观的生活渐渐好转。
见众人都在认真倾听,九儿心里骂道,真他妈能坐住了,老子盘腿一刻钟都坐不住,这帮人竟能坐一个时辰不挪窝,腿不麻?
嘴里却说道:“这一章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自满自夸,不如适时而止,因为水满则溢,过于自满的人,必会跌倒。
“锋芒毕露,这种锐势,总不能长久保持,因为过于刚强则易折,惯于逼人,必遭打击。
“金玉满堂的人,虽然富有,但却不能永久守住他的财富,因为总有子孙会败光家产,那恃富而骄的人,最后必自取其祸,只有功成身退,才合乎自然之道。
“第九章今天就传授到此,诸位做好笔记,不懂得单独解惑,功德祭祀还按常例,散吧。”
小九儿话音一落,香案左侧那个昏昏欲睡的小胖子精神一震,举小锤敲响面前的铜釜,“铛~,”声音悦耳,传出很远。
人们纷纷起身,在六十多岁的柳云观主持张天保带领下,躬身施礼,一齐喊道:“恭送真人~。”
大殿左侧的道士,右侧的道姑们也都起身拜道:“恭送小师叔。”
正往大殿后门走的小九儿停下脚步,对张天保招招手,见他来到近前就说道:“以后把小字去掉,别给我叫的不长个了。”
“喏,”张天保满脸虔诚,大声说道:“恭送师叔。”
殿内近百个道门子弟齐声附和:“恭送师叔。”
小九儿满意的挥挥小手,大步流星向北面房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