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
赵益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现在的身体素质。
明明只是后半夜才下的雪,积雪也不算厚。
赵益依旧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气喘吁吁地走完了平时只需要一刻钟左右的路程。
因此,当赵益来到内书房,并将身上的狐裘解下,交给张茂则时。
已经有一名身穿红色官袍,神情严肃的男子站在讲台处,等着自己了。
赵益匆匆瞥了男子一眼,没有细看,便按照记忆中的动作,拱手朝对方行了一礼。
“学生见过先生。”
男子见状,只好强行压下心底的不悦,急忙侧身让到一旁,露出了讲台后方的儒圣画像。
等到赵益行完礼,直起身后,男子才回到原位,深深地行了一礼。
“臣见过官家。”
赵益作为皇帝,自然不需要像对方一样,行避让之举。
直接站在原地,受了对方一拜。
接着,赵益再执弟子礼,拱手请先生入座。
男子先拱手推辞,然后回到座位上,遥请赵益先行入座。
赵益则无需谦让,直接坐下后,再次请先生落座。
这时,男子要再次弯腰躬身,对赵益施以全礼,最后才正式坐下去。
一套流程下来,虽然只有几分钟,但不是一般的麻烦。
赵益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想着逃课的。
否则,以赵益对晏殊的兴趣,早就巴巴跑过来了。
晏殊,字同叔,有宋一朝最为年轻的进士,更是名流千古的大文豪!
赵益虽然已经确定,眼下的大宋跟自己记忆中的“有亿些”不同,但是晏殊的文名依旧没有丝毫改变。
比如,赵益记得的那些千古佳作,在这个时空当中,依旧属于面前的这个男人。
想到这里,赵益又不禁打量起了对方。
只见对方面容俊逸、目若朗星,留着一缕胡须,浑身都散发着温文尔雅的气质。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充满了书卷气息的帅哥。
很好。
就很符合赵益心中对晏殊的想象!
“咳咳!”
就在这时,讲台上的晏殊突然咳嗽了两声,打断了赵益的思绪。
“不知官家为何这样看着微臣?莫非微臣的仪容有失礼之处?”
“没有。”
赵益果断摇了摇头,语气诚恳地回道。
“学生只是觉得,先生学问精深,肯定能替学生解开心中的疑惑。”
“官家心中有惑?”
晏殊本来还想借着赵益迟到的事情,当面劝谏对方一番。
只是后来忙着见礼,才暂时没有工夫提这一茬。
此刻,又听到赵益想请自己解惑,自然更加顾不上迟到的事情了。
紧接着,晏殊又想起最近在朝堂上听到的风声,神情愈发严肃起来。
“不知官家为何事所困,需要微臣提供意见?”
“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跟大娘娘商量,但是又知道该怎么开口......”
赵益皱了皱眉,语气纠结地回道。
“关键是,这件事情通过的难度很大,不单单是大娘娘,说不定连大臣们也不会答应。”
“果然!”
晏殊瞳孔一震,不自觉掐断了好几根胡须。
然而,以他的身份,却不能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
他既然已经做了官家的老师,那么有些事情就注定避不了、也绕不过去的。
唯一让他感觉始料不及的地方在于,这件事情发生的实在太早了!
他本来还以为,这件事情怎么也要等五、六年后才会出现,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甚至,快到了他完全没有丝毫准备的地步!
不得已,晏殊只能尽量斟酌措辞,希望安抚住赵益再说。
“如果臣没有记错,官家今年才十三岁,真的有必要如此着急么?”
赵益愣了一下,回道:“这种事情,不是越早越好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眼下先帝刚刚入葬,朝堂上也不稳定。
如果官家一意孤行,只怕会有引起朝野动荡啊!”
赵益面色一惊,瞬间沉默不语。
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不过是想习武,强身健体而已。
就算众位大臣觉得不妥,只要有大娘娘主持局面,应该不至于会动摇整个朝堂的地步吧?”
“哈?”
晏殊闻言,霎时楞在了原地。
“官家刚刚说的,难道是习武的事情?”
“是啊!”
赵益点了点头,苦着脸说道。
“学生自小就体弱多病,昨天散朝后,更是因为精神不济,差点昏倒过去。
这样的身体,日后如何能处理好国家大事呢?”
“所以,我就想练点武功,让自己强壮一些。”
“只不过,一想到大娘娘从来都不让我习武,而且还有本朝的国策,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实在没办法,我只能来向先生寻求对策。”
“......”
晏殊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没有再急着开口。
说实话,如果单独把赵益想要习武的事情拎出来看,确实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了。
拿到朝堂上去讨论的话,也绝对会收获一大片反对。
即便是晏殊,在听到赵益有习武的打算时,下意识的反应同样也是不赞成。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
经过最开始的误会后,晏殊竟然觉得赞成官家习武,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这件事情发展到最后,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官家跟武将走得更亲近一点而已。
只要大宋的基本国策不变,依旧不用担心会重蹈五代的覆辙。
相反,让官家暂时将精力放在习武上。
不但能够避免官家和太后直接发生冲突,还能让官家在面对意外时,有一定的自保之力。
只有一点美中不足......
那就是以官家的身份,注定不可能投入圣人门下,修炼儒门的武学了。
对于任何一个正常的皇室而言,儒门都只是维持自身统治的工具而已。
一旦想要反过来控制皇帝,只会迎来最为无情的打击!
这种事情已经由佛门验证过了,儒门自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赵益作为皇帝,想要习武的话,有且只有一个选择——
天子武学!
其他的,各家各派的武功都不在考虑之中。
“这样的话,对儒门而言倒也不算损失了。”
想到这里,晏殊不禁放松下来,微笑着看向了赵益。
“事实上,官家完全多虑了。”
“我朝虽然吸取五代残唐时期的教训,定下了‘崇文抑武’的国策。
但是皇宋所防范的,一直都是兵权在握的武将,而非个人的武力。”
“因此,官家要习武,遇到的阻力并没有想象中大。”
“呼!听先生这么说,学生一下子就明白了。”
赵益闻言,顿时长松了口气,面带微笑地点了点头。
“先生,请开始今天的课程吧。”
晏殊望着赵益,本打算直接翻书案上的讲义,想了想,又忽然收了起来。
“今日是微臣教官家的最后一堂课,臣本来是想有始有终,讲完整本《大学》的。
不过,适才跟官家闲谈,已然花去了不少时间。
再想将《大学》最后一篇讲完,恐怕来不及了。”
赵益顿时面露愧疚之色,起身朝晏殊拱手行了一礼。
“学生惭愧!”
“无妨。”
晏殊摇了摇头,不在意地笑道。
“既然没办法讲学,那臣就换一种方式上课好了。”
说罢,晏殊离开座位,起身看向了内书房外的雪景。
“值此雪景,不知官家可有踏雪寻梅的兴趣?
顺便再请宫人烤上一炉梅花酥饼,如何?”
“哈哈!”
赵益笑了笑,望向窗外的雪景道。
“难得先生有雅兴,学生又怎么能不相陪呢?”
说完,赵益又在心中对晏殊真诚地道了声歉。
虽然没有被发现,但是他的确利用了对方。
其实,晏殊一开始的推测完全没有错。
赵益之所以把话说的那么模糊,就是为了引导晏殊,往自己要和太后夺权方面想。
只是在晏殊的委婉规劝下,赵益明白事不可为,才顺势提出了想要学武的说法。
当然,赵益本身对学武还是很有兴趣的。
所以说......
虽然没有能说服晏殊,让对方支持自己和刘娥夺权,但是赵益也没有觉得可惜。
数分钟后。
内书房附近的梅园内。
赵益和晏殊穿着御寒的斗篷,漫步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
至于张茂则等内侍,则识趣地落后了数十米。
“过了今日,臣就要离开京城了。”
晏殊撑伞来到一株盛开的梅树下,抬头仰望着枝头的花朵,突然朝身旁的赵益开口道。
“在此之前,臣想送官家一个字。”
赵益闻言,顿时侧头望向晏殊,微笑着问道:“老师想送我什么字?”
晏殊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抬手,折下了头顶的树枝。
接着,随手一挥,抖去了树枝上的雪花。
刷!
白雪飘然落地,竟如同有千钧之重,瞬间压塌了地面上的积雪。
积雪边缘整整齐齐,赫然是一个“忍”字!
与此同时,晏殊又将整只梅花平举到头顶,转身递到了赵益面前。
“这就是臣送给官家的字!”
“......”
赵益低头望向地面上的字迹,眼中不禁闪过了震惊、思索、无奈、释然等神色。
最后,赵益强压下心底的情绪,重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了晏殊。
“老师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
说着,赵益伸手接过梅花,脸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朕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意气用事。”
“如此一来,臣也可以放心离开了。”
晏殊得到赵益的答复,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既然我已经答应了老师的要求,那么作为交换,老师是否也能帮我一个忙呢?”
赵益同样面带微笑地看向晏殊,语气玩味地问道。
“哈!”
晏殊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发出了一声略带无奈的轻笑。
“就算是官家,也不能连一点道理也不讲吧?”
“臣明明是送礼,怎么就变成向官家提要求了?”
“就因为我是官家,所以才可以不讲理啊!”
赵益微笑着回道,“再说了,先生终究是我的老师,当然要帮我的忙了。”
晏殊想了想,拱手问道:“不知道官家想要臣做什么?”
“我想要习武,就必须获得大娘娘和满朝文武的赞成才行。”
赵益回道,“大娘娘那边,我自会去分说。
至于朝堂方面......”
晏殊瞬间反应过来,点头道:“臣明白了。”
说罢,晏殊又朝赵益眨了眨眼睛。
“臣游说同僚,不知道官家可有赏赐?”
“一会儿多匀给先生几个酥饼,如何?”
“哈哈!”
晏殊笑着放开纸伞,躬身行了一礼。
“谢官家隆恩!”
话音刚落,一阵夹杂着淡淡梅花味的诱人香气,从内书房的方向飘了过来。
同时,地面上的字迹也重新被积雪掩盖,再也看不出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