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早之前,应天府城南。
凌晨的南京城是安静的。
昨天路上走动的形形色色此时都在自家屋里睡着,小儿蜷缩在大人们的怀中、妻子睡在丈夫的枕边、家猫还栖息在没了火星的灶口。
偶有野狗鸣叫,在凌晨的大街略显孤单的与烦扰。
偶有窃窃细语,在偏僻小巷中的狭小空间来回响动。
垂挂的月亮最后看了眼那栋房子,矮小而又简陋。
“你是什么时候到大人手下的。”
安静中薛涌忽然开口问道,此时两人正在就着一张桌子收拾行李,东西摆了满满的一桌。李逸轩从刚刚刚开始收拾时就一言不发,头也每抬过,好像脑子里就剩个收拾东西,只盯着桌子看。
薛涌见对面不回,便又问:
“李逸轩。”
“啊?”
李逸轩恍然抬头,一对兔子耳甩到了脑后,停下手上动作看着薛涌。
紧张的气氛压得这只兔子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宕机。
片刻的等待后薛涌问道:“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到大人手下的。”
“什么时候?大概……元和六年”李逸轩稳了稳呼吸后,想了想回答道,“元和六年,我从家中前往京城考取功名。”
“读书的?那怎么不读了?跑到这里做这等事。”薛涌听后头也不抬的奇怪的问道。
李逸轩收到这个问题后愣了会儿,双目无神的四下扫了几处,似是想到了某些不好的往事。随后他讪讪一笑:“被抢了盘缠,没能赶上那年的春闱……”说着他又低下头捡起了手中活计,一件一件的往包裹里塞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笑,但越往后声音越小,后来渐渐嘴角合拢,不愿再说话。
这是触到难过的事不想再说了,但他虽不说,可薛涌都猜得到。
不过是流落街头而后被大人们捡了去,如自己一般。
握着笔杆子薛涌挠了挠自己的头,一对狐耳朵缺了一半,那是被马匪砍的。
“元和六年是挺难的,那年还有大雪,雪后一堆饿死鬼跑马抢粮……我都记得的。那时候我还是大人府上的一个下人。”
“你那时候就为大人做事了?”
“是啊,我比你早的多。当今圣上主政也有十年了,十年……我跟着大人们得有十二年以上吧。”
薛涌回复李逸轩道,埋头又写了一行字,边写边讲:
“十五年前先帝在时关外的那场大败你知道吗?十万宿卫军,去了八万,只回来三万。辽东总兵在黑水河畔阻击那什么正红正蓝旗的云龙,被赶上冰冻的河面,最后尽皆落水也死了。我是死里逃生从水里爬上来的,醒来后指挥使没了,大军不见了。我一直往南走,走到长城才到头。”
“这时候我才知道,关外全丢了。”
“但丢了就丢了,我还得活,可是辽东不收流民……于是我就接着往南跑,直到被大人们收留了。”
薛涌说话时语气很平淡,但讲出来的内容却是那么生动,和那些话本小说一样。
十五年前的李逸轩还小,听得前人讲起这种传奇而又富有悲剧色彩的家国大事,不禁沉入其中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
他听了一会儿后先是愤怒,而后叹气,最后颇为惋惜的朝薛涌说道:
“唉……如此你不该来这的,你该去那些将军府上,做个为国捐躯的义士。”
“呵。”
薛涌停止了讲述轻声一笑,不知是自嘲还是何种缘故。
接着他停下笔,拿起这些纸看了看,然后摊给李逸轩;
“欸,你读书,你帮我看看这些可有错字。”
“错字……倒是没有,你这是?”
“证据,”
薛涌说道,随后轻轻叠好塞进李逸轩面前的包裹中。
李逸轩起初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明了。
这些是薛涌从陈式那里套来的证据,都是那些勋贵的肮脏事。
一想到这,李逸轩看自己面前包裹的眼神就不一般起来。原本冰冷的布忽然变得炙热,一时烫的他不知该怎么下手。
最后还是薛涌轻轻将其拿起,而后背在了身上。
“这……”李逸轩伸手却不知该作何动作,“不可,怎么能都交付与你……太危险了。”
“若是让那群人看到你身上的包裹,定会对你穷追不舍的。”
李逸轩试图请求薛涌慎重考量,但薛涌却摇摇头拒绝,并说:“不必了……我这条命,不算什么。”
“你不一样,你读过书,你也有功名。你成了便能受大人重用,而我不过是个破落军户……”
“况且你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你可知这南京城里最危险的是谁吗?不是都尉府,也不是那群年少轻狂的贵族子弟,而是一群从北边来的花皮狗。”
李逸轩不解的问:“花皮狗?”
“锦衣侧卫”薛涌低声说道,“那群人的鼻子灵得很,拿着这些,你是跑不掉的。”
听到锦衣侧卫的名字,李逸轩果然脸色一变。他再看向薛涌时眼神悄然变幻,对这位老大哥的主动献身感动莫名。早已失了双亲的李逸轩看着这位同样孤寡的同伴,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冲动。
“薛兄,待到事成。”
“不必多说,你我都不过是大人手下的乞活的走狗。你我同病相怜,倒是我还得感谢你,不厌我这一身死人堆里的脏臭味”薛涌再次打断了李逸轩,随后他伸出一只手:“如可以,我们城外见。”
“怎会嫌弃!?”
李逸轩大喝一声,他珍重的双手握住,双目微红:“说好了!城外见!”
短暂的约定后,薛涌咧嘴一笑。随后他拿起门边的棍子,率先走出门去。
李逸轩紧随其后,到了外界,薛涌整了整衣服,再次系好包袱。
可就在两人准备分头离别时,小巷尽头的拐角,忽然出现了一道声音。
“狗贼!”
一个少年,拖着长枪,狂奔而来。
薛涌看着那少年的方向,背影萧瑟。
“就是这儿!”
冯和看着远处的小屋大喊道,那小屋远远看去一片狼藉,不出意外刚刚定发生了场恶战。
来迟了!
冯和咬牙暗恨,不顾身后驮着清玲狂奔的埃莉萨,抢先跑了过去。
屋子外围了不少人,冯和推开人群,看到了地上躺在血泊中的少年。
而那少年,正是陈式。
“陈式!”
冯和冲过去抱起他,昨日的仇恨此刻忘得一干二净。非是冯和宽容大度,而是在家族存亡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陈式伤的很重,冯和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正欲查看陈式的伤势如何,但陈式忽然挣扎着高举手臂,而后憋住气揽住冯和的脖颈一把拉了下来:
“那两人……要跑……”陈式咬着牙将话一字一句的憋出来,冯和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我……就……来拦……”
“东西……本来在薛涌身上……”
“他看到我……把东西扔给李逸轩……拿着棍子拦我……”
“李逸轩……往城东去了……”
城东!
冯和眼前一亮,立刻想要放下陈式去追。
但陈式却再次猛地揽住冯和,冯和又被这小龙人的巨力揽回,焦急的目光看回陈式。
只见陈式双目赤红,憋着股气,颤抖着道:
“吾一家之性命……全在那东西上……”
“务必……追回……”
“我陈当先……必有重谢!”
身家性命……是了,这次如果因为陈式漏了口而导致整个勋贵遭殃,那振武将军府陈家下场断然很惨。
冯和不疑有他,没有任何迟疑道:
“好,”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