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临都向北,不远处便是那条浩浩汤汤,横无际涯的大江。
从大江溯游而上,不知走过多少风光,便会进入一片奇峰耸立,峭壁对峙,艰险奇诡又美不胜收的江峡。
若是从此处翻越那北面连绵不绝的崇山峻岭,又有一片富饶的平原,曾经是整片天下的核心,如今亦是那个天下第一强国的都城。
大玄。玄都。
和临都富饶繁华,同时又显得拥挤杂乱不同,继承了前朝核心的玄都,在庄严肃穆中,秩序井然。
将近四十公里的宽大城墙给这座雄城勾勒出极其宏伟的外在形象,也给在城池之内的人提供了极强的安全感。
城池之内,坊市分开,格局规整。
一百一十个坊如星罗棋布,而后在东西两座大市上,堆积起耀目的热闹和繁盛。
这便是天下第一强国的都城。
玄都城中,有一处宽大到已经无法用多少进来衡量的宅邸,其内大气威严,又兼具豪奢雅致。
宅邸深处,有一间外人绝对无法靠近的庭院。
庭院房中,一个白衣公子伏在一张宽大的桌上,从一个盒子里取出一大摞纸条和信件,默默翻看着。
一边看,一边勾画。
而后,将那些看完了的都扔进右手边的箩筐中,箩筐里,已是装了大半筐了。
他的左手边,还有着五六个类似的盒子。
在他身后,是一面雪白齐整的墙,墙上没有任何的装饰,只是画了一副硕大的图。
这张让人一看就很难不心神摇曳的图,赫然正是一副精细的天下疆域图,山川地形,城池布局,军政势力,皆有体现,其上更是已经被标记上了各种符号和文字。
一个男子推门走进,白衣公子头也不抬,能够直接走进这儿的,都用不着他担心。
来人也很干脆,直接道:“大哥。还是没有消息。”
白衣公子拿起笔,一边勾画着一边淡淡道:“刚收到袁家传信,找到了。”
来人瞬间大喜,“在哪儿,那我这就动身!”
白衣公子摇了摇头,“不急,我改主意了。”
来人一愣,“什么主意。”
白衣公子随口说了几句,来人听傻眼了,“大哥,你不怕大姐知道了,把你打死吗?”
白衣公子握笔的手陡然一顿,旋即放下笔,看着来人,认命般地一摊手,“我就是让你现在去,等你们回来我也免不了挨一顿,一不做二不休了。”
来人无奈摇头,不过还是迟疑道:“不会出问题吧?”
“不会,顺水推舟而已,我刚已经细细推算过几遍了,只要你按照我的计划安排好。”
白衣公子站起身,将一枚钉子按在那一幅疆域图上某处,揣着袖子仰头望着,叹了口气,“三日同天,三日同天,三年之后,这天下到底会怎么走,谁又真的能全部看透算尽呢,只能说是勉力而为罢了。”
“现在朝野之间,上到陛下,下到黎民,都说三年之后就是我大玄一统天下的日子,好似大燕大临都是酒囊饭袋,都是引颈就戮的土鸡瓦狗。三日同天,最后那一轮烈日,必定就是我大玄!我想问问他们,凭什么?是谁给他们的信心,让这举朝上下都敢如此张狂,视天下英豪如无物的?”
来人想了想,认真道:“是大哥你啊!”
白衣公子霍然扭头,忽地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还是喜欢跟你说话啊!”
......
当白衣公子两人还在密谈图谋,霍南辰正在翻山越岭的另一边。
这一路上,倒也称得上顺利。
霍南辰还赞叹了一下大临朝地方治安,却被许笑告知,这样的情况只是特殊,因为逍遥门花了大力气整治这条路,多年震慑之下,才会如此顺当。
其余的地方,像他们这等看上去文弱的行人走这么远,怕是不知道得遇上多少事。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路终究是平安到了。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临近中午,二人从山野中穿出,两日半的行程过后,前方一江环绕的江州城,已经赫然在望。
进城的过程也没什么好说的,以许笑这种“交际花”一样的性子,就算当地有些什么吃拿卡要的风气,那也吃不到他身上。
进了城,霍南辰忍不住四下张望。
这还是他第一次瞧见大临朝一座稍具规模的城池内部的样子。
城里没有坊市之分,工商行业和居民杂居在一起,形成了一条条颇为热闹的商业街,已经和霍南辰所经历过的城市生活颇为相近。
同时,一条条商业街上,各色店铺沿着道路两侧铺开,吃喝玩乐,生活日用,基本的种类都不缺。
落在霍南辰的眼里,也的确有几分盛世模样。
二人先去车马行卖了马匹,路过一家糕点铺子,霍南辰买了些点心,又在另外一家店里买了些寻常布料,一并带上,随着许笑去了他的家中。
一路上,他也知道了,许笑家并非江州的坊郭户,而是所谓的客户。
也就是在当地没有土地,客居于此,以打工、经商、替人种田为业的人家。
大临朝对户籍的管理较为宽松,在当地居住满一年,就可以获得户籍,他们也因此在江州定居下来。
听许笑说,他的爹娘正琢磨着等他入了逍遥门,家里少了一笔开销,就可以攒下钱来看能不能搞个坊郭户。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霍南辰才在许笑的身上看到一抹忧愁,而后转瞬即逝。
跟着许笑左拐右拐,渐渐远离了几条主街上的热闹,二人站在了一处安静的院子前。
院子很普通,但洒扫得很干净,很有家的味道,就像许笑这个人一样。
“陈兄,这就是寒舍了。”许笑跟霍南辰介绍了一句,便直接推开了院门,“爹,娘,我回来了!”
一对气质平平的中年夫妇快步走出,男人把脸一板,女人抢在前面开口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这些天可是想煞为娘了。”
听了这话,男人只好喷了口气,郁闷在一根凳子上坐下。
“爹娘,我在逍遥门结识了一位天才好友,他正好有事,与我一起来了江州。”说着许笑看着门口,“陈兄,快进来吧。”
霍南辰进门,将东西递给妇人,然后恭敬地行了一礼,“陈南见过伯父伯母,愿伯父伯母身体康健。”
经过这些日子的练武,霍南辰的整个姿态已颇具阳光活力,朝气蓬勃,全然不似当初在马家山矿场时那般羸弱。
再加上他的容貌身材,和这般周到的礼节,夫妇二人兴许是被震慑住了,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尬笑着。
“爹娘,请陈兄进屋坐啊!”好在还有许笑及时开口提醒。
妇人如梦方醒,握着手里东西左右看了看,一把塞进男人手里,然后让开身子,“哦哦,对对对,陈公子,来,进屋坐。”
“进屋进屋。”
男人双手抱着东西,也憨憨笑着。
只是等许笑也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默默就是一脚。
不轻不重。
坐了下来,这对夫妇便各自去忙了。
妇人去厨房忙活,男人出门去外面的馆子打包两个上得了台面的菜。
虽不富裕,但礼数尽量周到。
霍南辰跟许笑坐在简陋又稍显局促的屋子里闲聊了一阵,等饭食弄好之后又一起吃了一顿午饭。
不论是老旧的桌椅还是并不华丽的餐盘,以及妇人和男人那并不算好的餐桌习惯,都没有让霍南辰皱一下眉头,言笑自如。
等吃得差不多了,霍南辰主动放下筷子开口道:“伯父,伯母,你们可知道这附近哪里闲置的小院,我想租赁一处,小住些日子。”
许父、许母对视一眼,然后歉意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许笑一口吞下嘴里的吃食,开口道:“不过要我说,陈兄你就住我家吧,何必再去外面租。”
“对的,对的,陈公子,就在家里住嘛!我这就去给你腾屋子。”
许父和许母也才猛地反应过来,劝说霍南辰就在他家里住下。
霍南辰摆了摆手,“主要是我平日也会早起练武,动静不小,难免叨扰,而且这一住也不知道会住多久,还是自己住会比较方便些。”
许笑只好点头,“那行吧,吃过饭我带你去找牙人。”
租房子的过程同样称得上是顺利。
大临户籍管理的宽松给房屋租赁市场提供了庞大的客流,同时也在实践中逐步规范了其中的操作。
再加之还有许笑这样熟悉诸多街坊的交际小能手,牙人就算有心使坏也没法乱来。
霍南辰很快就看好了一处小院。
与许笑家中就一街之隔。
院子虽小,但还算清静。
后院里还种着一颗柳树,此刻嫩芽点点,翠绿喜人。
难得的是各种家具基本都有,霍南辰只需进行清洗洒扫,再买上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就可以满足基本的生活。
当交完了钱,定下了契,一边和许笑一起帮忙打扫着房屋,霍南辰一边在心里默默感谢了一下范大小姐。
得亏范大小姐出手阔绰,或者说叫想得周到,给他的行囊里装了一百两银子,否则他就要发愁自己这基本的生活资金从哪里来了。
不过这一百两,在之前沿路花销,又租赁了三个月房屋,再接着出去一趟,买来了绵褥锦被,盥洗用具,外加一些生活必需品之后,也已去了大半。
想着这不菲的生活花销,霍南辰心里对这个看上去的盛世多了几分隐忧。
旋即又想起了狄老大,想起了范芸。
他擦拭着桌椅,也擦拭着回忆。
等忙活完了这些,日头就已经渐渐西斜了。
许笑伸了伸懒腰,“陈兄,今日你就先歇息,明日我带你去城里逛逛,顺便帮你打听打听情况。”
霍南辰笑着点头,许笑刚回来,自有许多言语要与父母那边交待,他便也没留他吃饭。
得益于曾经的劳动体验课程,他还勉强记得怎么用这样的土灶生火烧水。
烧好水,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衣物,霍南辰一身轻松地走出了院子。
这条街很清静,除了民宅,开着的店都是些不那么喧闹的铺子。
左边斜对面的那家香火铺子,卖些祭祀用的香蜡钱纸;
右边斜对面的一家头巾铺子,卖的东西也是显而易见;
在霍南辰院子所在的这面,就只有一家药铺属于商铺,就在他院子的隔壁,安静地敞着门脸;
街口那家臊子炒得很香的面馆,喧嚣也传不到这边。
霍南辰慢慢朝着街口走去,在那家面馆里吃了一碗面。
可惜这家面馆老板没有一个书里常见来帮工的漂亮女儿。
吃过了面,霍南辰慢慢走回家,瞧见隔壁的药铺已经在准备上门板了。
举着门板的不是下午见过那个一副世外高人模样的老头儿,而是一个二八年华,不施粉黛,如出水芙蓉般清丽可人的姑娘。
霍南辰默默感慨了一句失之街口,收之隔壁,便要上前问上一句需不需要帮忙之类。
没想到刚迈出第一步,那个老头儿快步出现,将自家孙女赶回了后堂,警惕地看了一眼霍南辰。
霍南辰很想说一句我就是单纯想帮个忙,搞好一下邻里关系。
但看这样子老头儿也不会相信,他只好悻悻而回。
回到屋子,他关好院门,坐在房间的椅子上,环顾四周,心头涌出一阵莫名的安定。
在生死线上挣扎,经过多少险阻、劳累、希望与失望,终归是暂时落下脚了。
但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在这样一个时代,没有足以倚仗的东西,没有自身的强大,所谓的安定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泡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就可以吹破。
所以,他更清楚地知道,接下来的路必须要走下去,对他这种来历的人而言,自身的强大才是一切的根本。
在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块玉佩、一个瓷瓶、一本小册子。
这是他在到来之后,将近半月的波折起落中,仅有的收获。
一个大宗门的客卿身份,一个可以大幅度提升体质的灵丹,一本辅助吸纳灵丹的法门。
接下来他要做的就是炼化这一瓶灵丹,将体质提升到一个足够的高度。
然后在这期间,做好去往临都的各项准备。
积攒人情、名望,了解这个王朝的各种信息,领悟这个世界更深层次的运行规则等等。
结合飞云子的指点和许笑的介绍,眼下第一步的路也是现成的,那就是找州学的教授帮忙举荐。
不过一向习惯了谋定而后动的他还需要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位教授的地位和喜好,做好准备,才会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所以,他没有着急。
于是他伸手先将玉佩收了起来,将目光投向那个瓷瓶。
打开瓶塞,一股浓郁的药香便直冲而出。
只闻了一口,霍南辰觉得浑身舒泰,经络如被暴雨洗过的街道般干净。
他又多闻了几口,等渐渐熟悉和适应了这种药性。
而后仔细对照着小册子,再背了一遍上面记载的那个复杂的呼吸吐纳法门。
最后还不放心地再去检查了一遍房门。
一切妥当之后,才从瓷瓶里倒出一粒朱红色的丹药在掌心。
他没有急着吞下,而是先将小瓷瓶盖好,放好,最后才将这粒丹药放进了嘴里。
无需咀嚼,丹药入口及化。
一股热流蹿如胸腹,猛烈的药性瞬间在霍南辰的体内炸开。
一阵剧痛铺天盖地地袭来,他两眼一翻,从凳子上翻到在地,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