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山矿场矿监和副监一日之内先后毙命,随之而来的清洗几乎是没有悬念的。
所以楼下的房间空了不少,霍南辰跟狄庆自然也分到了一间。
房间中,对坐的二人,沉默无言。
过了片刻,狄老大终于是忍不住了,“陈兄弟,修行者本身就是万中无一,而且全凭体质运气,强求不得,你无需太过挂怀。”
霍南辰嘴角微抿,强行的笑容带着几分苦涩。
他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想起来还是觉得有些.......不甘心罢了。
狄老大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霍南辰,“这是我家传的一本练武法门。谈不上什么高深本事,但强身健体还是颇有效果,我这身蛮力就是这般打熬出来的,兄弟你若是不嫌弃,就收下,愿意练就练练。”
霍南辰伸出双手接过,“狄大哥,这是你家传的绝学,太贵重了。”
“什么家传不家传的,若是没你帮忙,我就只是个在这儿干着苦力了此余生的刺配罪人,哪有今日,还谈什么家传。”
狄老大摆了摆手,“再说了,这是修行者的时代,这些弓马拳脚,本就是不入流的东西,你别嫌弃就好。”
霍南辰郑重收起,放进怀中,认真朝着狄老大行了一礼,“多谢。”
狄老大恍惚间,回到了霍南辰刚来矿上,他帮他挡了一鞭子之后的场景,笑着道:“陈兄弟,你是个有才的,将来定有大出路,一时困顿,不要太在意。”
说着他站起身,“我先出去看看矿上的事,你休息休息。”
狄老大识趣地将空间留给了霍南辰,霍南辰坐回凳子上,心头依然难以自持地涌出一阵沮丧。
狄老大方才那句话,是安慰,但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讽刺。
他来到这儿,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出人头地。
但这并不是一个普通如历史书中的世界,这儿有修行者,强大而令人神往的修行者。
那是一个多么璀璨华丽又令人神往的境界,可他却只能看着,无法到达。
狄老大所言的大出路,对他而言,全是无奈的次要选择。
他站起身,来到房间的窗边,安静眺望。
悠远的目光从矿场渐渐延伸,绿树、远山、以及必然会有的碧水、旷野、酒旗、城郭。
他有无数的路可走,却偏偏走不了最想走的那条。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不止他人不得出,他胸中的那腔惆怅和痛苦,也不得出!
他低下头,看着眼前桌上,缓缓拿起了一块墨,开始研磨了起来。
而后拿起那支粗陋的笔,舔饱了漆黑的墨,笔锋落在那张普普通通的纸上。
笔走龙蛇,写下了第一句: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他眉头紧皱,手中笔锋不停。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手中笔越写越快,胸中的憋闷和烦忧,顺着笔锋,倾泻而出!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写到这儿,他陡然停笔。
不是忘了,而是接下来那句,他此刻的心境,根本写不出来。
笃笃笃。
正握笔踟蹰间,未关的房门被人轻轻敲响。
他扭头一看,居然是范芸亲自到访。
他连忙放下笔,将范芸请进来坐下。
范芸大方坐下,直接道:“怕你想不开,过来看看你。”
霍南辰苦笑一声,“来这世间走一遭,如论如何,也没有这般轻生的道理。”
范芸点了点头,“我这不是怕你真要想不开了,我这就损失大了嘛。”
霍南辰低头稍稍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她,“恐怕要让大小姐失望了。”
范芸烦恼地揉了把脸,那有别于这个时代女子那种豪迈而不做作的姿态对霍南辰来说有种别致的亲切,“修行真就那么吸引人,不修行的人一大把,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在没下定决心之前,不觉得有啥,但一旦有了想法,求而不得的痛苦之下,反倒会愈发地执着。
就像此刻的范芸,在这种心理的影响下,对霍南辰的重视都快跟什么天下闻名的大才子一般了。
霍南辰真诚地拱了拱手,“宝山在望,却只能空手而归,难免觉得就此放弃,太过不甘罢了。只愿尽力而试,若真事不可为,再言其他。”
范芸瘪了瘪嘴,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拍在桌上,“拿着吧!”
霍南辰怔了征。
“西凤路最大的修行宗门就是逍遥门,在我大临朝也是数得上号的大派,如今正是逍遥门开门收徒的日子,这是我从姑姑那里为你求来的推荐信。去那里看看,你那丹田还有没有治!”
!!!
霍南辰的神色骤然变得生动起来,原本有些死寂的眸子就像被春光晕染,又有了几尾锦鲤游动的幽潭,变得生动而充满了活力。
他竭力压制着想要拿过信封的冲动,先朝着范芸郑重一拜,“大小姐之恩,陈南没齿难忘,今后定当厚报。”
范芸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要我说,你现在留下来就是厚报我了。”
霍南辰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范芸看了一眼傻站着的他,“哦,忘了提醒你了,逍遥门的收徒期限是七日之后的三月十五,你从这儿马不停蹄赶过去,大概需要六天,出点意外就赶不上了。”
霍南辰如遭雷击,下意识地左看右看,想要收拾东西,但又好像没什么好收拾的。
范芸哈哈大笑,“行了,直接去吧,我让燕叔带了几个人,护送你过去。”
霍南辰快步走到门口,果然看见护卫首领和其余几个护卫已经带着行囊,站在马边等着了。
瞧见他,还跟他笑着点了点头。
霍南辰忽地鼻头一酸,扭头看着这个果决豪气的范家大小姐。
“陈南!”
不等他说话,范芸已经起身,收敛了笑容,振袖一礼,
“萍水一会,愿你前程似锦!于此天下,大放光明!”
霍南辰沉默无言,拱手,深深一拜。
继而转身,大步出门。
门外,他跟闻讯赶来的狄老大好生拜别。
狄老大得知喜讯,自然也是满口祝福,连声祝愿。
双方也没有矫情地执手相看泪眼,只是深情一抱,而后霍南辰翻身上马,策马远行。
人生的际遇往往就是这样,不是每一次相遇都有着漫长的期待,也并非每一次别离都能够郑重而完整。
不期而遇之后,没有不告而别便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事情。
倚着窗户,瞧着马蹄声远去,范芸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范芸啊范芸,怎么开始做赔本买卖了!”
她收回目光,自然地落在眼前的桌上,而后目光微微一凝。
纸张很粗陋,但笔迹却是难得的精品。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她缓缓念着,透过文字,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霍南辰在挥毫写下这首诗时候的彷徨和迷茫。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她念着念着,竟联想起了自己在族中的处境。
身为范家嫡女,她自是不缺那些荣华富贵,但就像这诗里所写的,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好是好,非我愿!
她自认比那些酒囊饭袋骄奢淫逸的兄弟都要强,但身为女子,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才是所有人对她的期许。
这一次,好不容易有机会做一些正事,为自己赢得一些资源,却先后遭遇各种明里暗里的阻拦。
想要做点事,一样也是谈何容易!
不也一样是,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虽然她不知道黄河是什么,也不懂太行在哪里,但其中之意还是可以清晰感知到的。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她叹了口气,反复念叨着最后两句,一时竟有些被触动心绪,泫然欲泣的感觉。
杀伐果断,坚强豪迈的外壳之下,她也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而已!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复又接近。
霍南辰匆匆跑回来,看着正在房中的范芸,松了口气。
“大小姐,我有一首诗想要送给你。”
范芸仰着头,指了指桌子,“我已经看到了。”
霍南辰微微一笑,“还没写完呢!”
说着他走上前,拿起笔,吸饱了浓墨,定了定神,挥毫续下了最后一句。
【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他看着范芸,咧嘴一笑,“大小姐,祝你乘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