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绿枝、新叶;
白铁、寒光、疾风。
似乎在刹那间,时光倒转。
山林披上的那层暖意融融的春光外衣被扯掉,露出还未彻底消散的寒冬肃杀。
这宁静密林之间的主题不再是蕴藏与萌发,而是生或者死。
“列阵!迎敌!”
燕头儿沉稳的吼声让队伍迅速从遭遇刺杀的短暂惊愕中醒了过来。
不需要特别明确的指令,剩下十七名训练有素的护卫们立刻弃马抽刀,分成两队,前队十三人,随着燕头儿对上了冲来的十个刺客。
剩余四位,以马车为核心,前后左右,对马车进行了简单又明确的保护。
而霍南辰跟狄老大两人,则识趣地下马,缩在了马车旁。
“是溪蛮。”
狄老大看着前方已经接战的双方,小声跟霍南辰解释道,旋即又补了一句,“至少打扮上是。”
霍南辰扭头看着,双手悄然藏进衣袖。
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瞧见冷兵器的生死厮杀,那种直冲眼帘的惨烈,和空气中仿佛都夹带着的血腥滋味,都让他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但他没有低头畏缩,而是强撑着睁大双眼,死死地盯着交战的双方。
范家不愧是大临的顶级豪族,这些精锐护卫手底下着实不弱。
一个护卫汉子横刀架住一柄劈来的刀,刀身顺势一滑,逼得对方松开刀柄,而后身子自然一拧,从后腰拔出一柄短刀,随着身子的摆动,划开了对方肚子。
但潇洒的动作在转过身后便戛然而止,因为另一柄长刀插进了他的胸口。
来自敌人。
很显然,对方也是有备而来,同样不弱。
局势几乎是瞬间便进入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白刃战。
犬牙交错的局面让阵型的作用被大幅减弱,大家都在各自为战。
混战之中,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的武力。
怒吼、闷哼、斩首、倒下。
炽热的鲜血和冰冷的生铁对撞出一种奇妙而令人战栗的景象。
霍南辰看得喉咙发干,但当理智渐渐回归一片空白的大脑,他忽然觉得不对。
至少,那支羽箭的主人,还不曾现身。
仿佛在呼应他的疑惑,一声在此刻噪杂下几乎微不可闻的破空声响起,又一支羽箭准确地扎入了一个游走到战团外围的范家护卫身体。
这一击虽然没有准确地命中心口,让这个护卫如先前那位一般瞬间丧命,但疼痛带来的片刻迟滞,让旁边的对手敏锐地寻到了机会,一刀劈出,再次让范家护卫减员。
“老六!”
燕头儿一声怒吼,一个身材修长矫健的汉子登时朝眼前敌人劈出势大力沉的一刀,顺势脱离战团,朝着林中狂奔。
他的对手想要缠住,立刻被其余护卫挡下。
双方都明白,那名弓箭手,就是他们胜负的关键。
范家护卫一方,绝对不能让那名弓箭手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在一旁放暗箭。
瞧见汉子冲来,林中又一支羽箭紧张而急迫地飞出,被早有防备的汉子闪身躲过。
他气势更甚,脚步更快!
就在这时,他前方的林中蓦地升起一股寒意。
仿佛是最冷时的寒冬来临,空气在刹那变得凝滞。
看不见的元气凝成剑,
汉子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上突兀出现的空洞,嘴角竟露出一丝得逞的微笑!
伴随着这个诡异的表情,准确来说是在那缕寒意刚刚升起之时,那辆一直沉默的马车上终于发出一声冷哼。
“藏头鼠辈,也配修行!”
话音未落,一张符纸便从马车中激射而出,飞向密林的途中便化作一缕光芒。
虽然是大白天,虽然这么说感觉很奇怪,但在场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如此。
那一缕光芒迎风骤放,化作一道闪电,劈向了林中传来元气波动的某处。
轰然炸裂间,那名弓箭手直接摔下枝头。
林中隐藏的修行者也不得不朝旁逃遁,终于彻底暴露了身形。
而就在他暴露身形的刹那,一袭白衣从马车中飞出,伸出两支柔若无骨的白皙手掌,在空中朝着他的身影轻拍几下。
一直安坐在马车之中不出手的中年美妇,等的就是这位潜藏的修行者!
看着那仿若穿花拂柳般的轻柔动作,那位暴露身形,穿着溪蛮服饰,脸上涂抹着油彩的老者却面色大变,沉声一喝,立地生根,从腰间扯出一根骨棒,朝前一砸。
风雷之声忽地大作。
仿若一块巨大的礁石和层层叠叠的海浪悍然对撞,元气四散,在空中迸发出一声声巨响。
“区区洞府境下品也敢撒野!”
中年美妇气势爆发,身上白衣飘带随着真元飞舞,翩然如仙。
手中的攻击也同样在优雅中孕育着惊人的恐怖,就如同看似美丽的碧海大潮。
在岸上远观,则壮美轻盈;
如若在水中直面,便如螳臂挡巨车!
那滔天天地伟力之下,何人可以幸免?
而浪潮之力真正厉害之处,不在于一击之力,而在于一浪高过一浪的层叠之威。
对面那位溪蛮老者此刻便是置身在水中,直面着那层叠不尽的真元浪潮。
他面色凝重,脚踩着繁密诡异的步伐,手中的骨棒依旧带着风雷之声,但左支右绌之下,已是摇摇欲坠,败像分明。
霍南辰靠在马车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颠覆认知的个人伟力,又让他忍不住心神摇曳。
“大丈夫,当如是!”
他情不自禁地呢喃了一句,目光痴迷。
另一边的战团,燕头儿等范家护卫在自家修行者占据上风之后,士气大振,手底下愈发凶猛。
“这帮溪蛮不管是不是装的,也是难得,居然现在还没溃散。”
狄老大望着那边的战团,小声感慨道。
霍南辰下意识地眉头一皱,目光扫向已经全面占据上风的中年美妇和勉力支撑的溪蛮老人,以及虽然全面落入下风却依旧维持着阵型不乱的那帮溪蛮武士,面色忽然一凝,快速道:“不对,他们可能还有人!”
狄老大面色一变,旋即猛地扭头看向队伍的后面。
一个浑身笼罩着黑衣的男人,从林中一跃而出,如出林之豹,似下山之虎,朝着仅有四人守卫的马车疾冲而来。
除了狄老大跟霍南辰,率先发现这一幕的是正要对溪蛮老者痛下杀手的中年美妇。
她见状毫不犹豫,就要脱身回援。
十个老头的人头也比不了马车里自己嫡亲侄女的命!
但溪蛮老者那根都快舞不动的骨棒却在黑衣人现身的瞬间,攻势大盛!
老者整个人的气息也从洞府境下品,直接暴涨到了洞府境巅峰,手中骨棒舞动如长枪,编织出了一张绵密的真元大网,将中年美妇死死缠住。
中年美妇恨恨地瞥了一眼那位黑衣男子,一身真元再无保留,狂暴地朝着溪蛮老者倾泻而出。
但即使中年美妇全面占据上风,想要脱身,至少也需要三息。
而原本落入下风的溪蛮武士们,也瞬间反攻,不求杀伤,只求缠人。
很显然,他们对于这个黑衣男子很有信心。
这是他们精心设计的绝杀!
但是,问题在于,马车那边,却是一对四。
这信心又从何而来!
几乎同时击出的两拳,给了答案。
马车后方和右侧的两个护卫率先迎敌,黑衣男子身如疾风,在还没有跟两人接触时便双拳击出。
两名护卫只觉一股超出常理的巨力涌来,一个被直接击中胸口,倒飞而出,胸口凹陷,眼见是不活了!
另一个长刀横架,也没能挡住,同样吐血而飞。
这平平无奇的两拳,便如那战场之上具装重骑的长槊,又像是水军巨舰的拍杆,直接让两人失去了战斗力。
因为,他竟也是一位修行者。
第一息!
但正如燕头儿先前跟狄老大所言,豁得出命,是一名范家护卫的基本素质。
即使对面是强大的修行者,另外两名护卫也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迎了上去。
修行者虽强,但并非上古练气士那般脱离凡俗,视凡人皆如蝼蚁,手掌翻覆之间,万千凡人皆可无视。
十人敌也好,百人敌也罢,终究是可以被血勇之士堆死的,这也是他们这些护卫,还能凭借着一身凡俗武艺,安身立命的缘由所在。
“杀!”
脚步义无反顾地前冲,手中长刀如过去千百次的练习一样熟练挥出,一封上路,一锁下路,不求杀敌,只为阻拦、迟滞,为战力冠绝全场的三娘子争取时间。
他们的选择是明智的。
但是,修行者和普通武者的差距也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抹平的。
即使这位黑衣男子只是最低的筑基境修行者。
黑衣男子一口真气不坠,先两拳毙两命,接着在两名护卫刀势的封锁下,不退反进,右掌拍出,如巨力敲在攻向上路那位护卫持刀的右手之上,直接拍得长刀脱手,旋即在坠落的刀柄反手顺势再拍,那长刀便激射而出,准确地插进了封锁下路的护卫的胸口。
而他的左手已经掐住了上路护卫的咽喉,轻轻一捏。
第二息!
马车已无人护卫!
黑衣男子看了一眼孤零零的马车,前冲之势再起。
中年美妇看得柳眉倒竖,看着溪蛮老者,厉声喊道:“你们溪蛮莫不是想被灭族不成!”
溪蛮老者面色凝重,但手上却并未有丝毫留手。
黑衣男子第一步踏出,冲上来的羸弱马夫,被他一脚踢开,丝毫不能迟滞他的攻势!
黑衣男子第二步踏出,燕头儿拼着挨了一记,扔过来的一柄刀被他一掌拍飞,距离马车仅仅两步之遥!
黑衣男子第三部踏出,手中长剑出鞘,直指轿厢!
范芸掀开了车帘,平静地看着那柄越来越近的长剑。
惊雷往往起于平地,风也从来都是没有征兆地刮起。
当黑衣男子的剑尖已经接近了轿厢的范围,他的身旁忽然暴起一道身影。
如窥伺已久终于觅得机会扑食的凶兽,不动则已,一动则一往无前,气势惊人。
手中长刀以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姿态,劈向黑衣男子持剑的手,以凡人之躯,竟起风雷之音!
而一直安静的马车也随着马儿的一声悲鸣,在这一瞬之间猛地前冲,脱离了长剑所指。
铛!
兵刃交击的声音,仿佛是这突兀的林间奏鸣曲结尾处又一个令人意外的乐章。
狄老大暴起发难的全力一刀威势惊人,黑衣男子不得不撤剑回挡。
一击之后,狄老大倒退三步,嘴角鲜血涌出。
但先前四名好手围攻都不是他一合之敌的黑衣男子竟也被狄老大这一刀,震得倒退一步。
依仗着真气,他虽两人的对决中依旧占据了上风。
但在这整个的刺杀大局中,他却输得一败涂地!
因为,三息到了!
本就实力稍弱的溪蛮老者再拦不住中年美妇,当胸挨了一记,口吐鲜血,如断线风筝跌入密林。
中年美妇成功脱身,已朝着马车冲来。
身负绝杀之责的黑衣男子面露恼恨和不甘。
明明只差一步,他就可以成功!
但眼下,这一步便犹如天堑!
他看了一眼急速过来的中年美妇,一咬牙,如搏命般地将手中剑朝着范芸掷了出去,然后转身便朝着林中逃去。
狄老大面色猛变,立刻挥刀朝长剑砍去!
但他的速度哪里赶得上附带真元的长剑速度。
当他一刀斩空,范芸忽地一躬身,伏在马车的座椅上,避开了长剑剑锋所指;
而就原本朝前冲出的马车,也忽然车头一转,扯得马车微微一斜,划出一个半圆,再度拉开了一丝距离。
就在极速飞行的长剑即将飞入车厢之际,剑身像是被人凭空拿捏,登时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旋即,回到马车旁的中年美妇屈指一弹,长剑寸寸断裂,洒落一地。
就像这一场精心筹谋的刺杀。
而后中年美妇直接摄取一缕剑身碎片,一甩而出,准确地扎进即将没入林间的黑衣身影。
黑衣男子终究因为不甘心的一剑耽误了逃走的时间,就此殒命。
霍南辰无力地瘫倒在马车前,方才悄悄爬上车,奋力够着朝马臀上一刺,费了老大的劲,差点没被吃痛的马儿一蹄子踢死,但好在终于是结束了。
是的,这场刺杀在溪蛮老者重伤潜逃之后已经没有了悬念,腾出手来的中年美妇是场中无敌的存在。
可最终的结局依旧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仅存的四名溪蛮武士在瞧见事不可为之后,果断选择了自杀。
咬碎嘴里毒药的方式,让中年美妇空有一身修为也无从防范。
喧嚣落幕。
阳光不知何时钻了出来,从尚且稀疏的枝叶间落下,想要给这片稍显阴翳的密林多几分暖意。
可是那散落一地的尸首,和尸首旁或流淌,或已干涸的斑驳血迹,都让人心底难以生出任何温暖的情绪。
那些看在眼里,闻在鼻端,又落进心间的浓厚血腥,冲散了春光明媚的触感,也冲散了岁月静好的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