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教授的动作比霍南辰想象中的要快很多。
在他们离开之后不久,州学大门外,那面曾经贴过州学考试成绩和录取名单、州学上中下三舍升学考试结果、朝廷相关政策以及优秀学子诗文作品的墙上,又新贴了一张纸。
上面是曾师行亲笔书写的文字。
西江月.辛酉夏为曾教授赋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西凤路剑州陈南、字仲华,作于江州州学!
当那张纸贴上,那些还没有离开的学子、州学附近的居民、包括一些好事者,都围了上去。
很快,这首长短句就被好奇围观的众人传开了。
虽然没有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那般豪情万丈,又朗朗上口,以至于迅速地传唱开来,
但句子里那种豁达从容还是抓住了很多人的心,引动无数共鸣。
也有人从中读出了那种莫等闲,过好当下的劝慰,也深以为然。
即使是不喜欢文中之意的,也无法否认其中的才气。
得益于江州城能识字读书的人不多,圈子也不大,再加上是曾教授亲自推荐,这首不长的诗句,没费什么功夫就传遍了整个江州城,而后更是缓慢地通过书信和远行之人的口,向着四方扩散。
“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好句啊!好句啊!”
门状店里,老掌柜靠着柜台,手里拿着一份抄来的稿子,摇头晃脑地念着,啧啧感慨。
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感觉,似乎那幅白首青云贴,比起通判大人的手书,未来会更值钱一些。
但他旋即摇了摇头,将这个荒谬的判断摇出了脑袋。
做生意讲究一个落袋为安。
再让他选一万次,他也要选蔡公那一副现在就稳稳妥妥能换数百辆银子的字。
重新调整了心情,他抖了抖手里的纸,继续心无挂碍同时又开开心心地欣赏起来。
炊烟在风中汇聚成暮色,天光渐渐被遮掩。
一袭素裙从街口轻快地摇曳着回到了药铺。
“爷爷,今天城里人都在传一首长短句呢,写得可好了!”
关黎将手里采买的东西放下,如往常一样,跟爷爷分享着沿路上遇见的趣事。
关老头儿放下手里的书,一脸慈祥的笑容,“哦?是吗?怎么写的,跟爷爷说说?”
关黎笑着道:“那我给爷爷念,爷爷自己来写吧!”
关老头儿拿起笔,“好啊!”
关黎开口,缓缓吟诵,先念了标题。
她从小智力超群,记忆更是过目不忘,只在路上听人念了一遍,便能记得清晰明白,丝毫不需迟疑回忆。
关老头儿嘿了一声,“给曾子玄的?还能让他贴出来,看来确实是佳作了。”
他继续写着,当写着那句且喜无拘无碍的时候,忍不住微微颔首。
等他写到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的时候,已经心神摇曳,头脑微晃了。
而当最后那句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缓缓具现在笔下,他已经忍不住叫了声,“好!”
关黎狡黠一笑,“西凤路剑州陈南字仲华,作于江州州学。”
关老头儿一怔,硬生生地将嘴里的话拧回来,“好......浓郁的匠气!”
他将笔一搁,“一首谄媚之词,知道曾子玄避世隐居,整日放浪狂饮,投其所好罢了!普普通通罢了。”
关黎憋着笑,看了自己爷爷一眼,默默去了后院厨房做饭。
还哼着小调,显然心情颇为不错。
等孙女走了,关老头儿看着面前的纸,哼了一声。
他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一个个抽屉查看着里面的药材,嘴唇微动。
走近了细细一听,还是在轻轻念叨着,“青史几番春梦,黄泉多少奇才,哎,不管喽,领取个而今现在就好啊!”
夜色悄无声息地淹没了江州城。
亮起的灯火,是白日未尽的余韵。
但当余韵渐散,江州城也几近彻底地静默下来。
霍南辰吹灭了灯,盘坐在床上,四周的天地元气和过去的两个夜晚一样,朝他缓缓汇聚。
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缓缓走来了一个人影。
他没有穿着黑衣,就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白色长衫。
这一抹夜色中显眼的白色,是从容,是自信,是春风台观风使在江州这座小城的底气,也是他目空一切的嚣张。
他来到了这条小巷的巷口,他不知道这个巷子叫杏花巷,他也没有闻见杏花的香味,因为没有必要。
他只需要知道,他想找的人就在这个巷子中就好。
走过了街口那个还残留着臊子余味的面馆,走过了那家平日没什么生意的头巾幞头店,来到了药铺的门口。
他看了看关记药铺的招牌,足尖轻点,飞上了院墙。
高大的身影如羽毛般落在房顶,几无声息。
他的目光,捕捉到了天地元气朝着旁边那间房屋涌动的细微轨迹,目光中涌起一丝笑意,掌心翻转,轻轻一推。
正在凝神炼化药性的霍南辰忽然感觉到一阵阴寒朝自己涌来,旋即惊骇地发现,他的胸口不知何时已变成了一个空洞,里面的心脏也化作了一只可怖的巨虫,正在啃噬着自己的身体!
一个声音在耳边焦急地喊着,“还不快把虫子捏爆!它会要了你的命!快把虫子捏爆,你就能活下来!”
虫子的啃噬愈发疯狂,霍南辰的耳边似乎都能听到它口器开合,辗轧血肉的声音。
但,这等幻术,比起逍遥门的测试来,还是差了太远。
黑暗中,他挣脱幻术,睁开了眼,身旁一切如常。
房顶上的男人轻咦了一声,正要再有所动作,忽然心头警兆突现!
一种如林中小兽遇见猛虎般的生死危机感骤然涌上心头,他浑身汗毛倒竖,直接倒飞了出去!
足尖点在房顶,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楼下房中,酣睡的关老头儿像是被响声惊扰到,不安地翻了个身子。
蓝衫人暴退了出了三条街,依旧惊魂未定地看着杏花巷的方向。
他不确定那一瞬间他到底感知到了什么,但他可以明确的是,那一瞬间,如果他犹豫片刻,兴许真的可能会死。
可是,这江州城中,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放在哪个大宗大派,乃至于当个皇族供奉都绰绰有余,又怎么可能窝在江州!
那么,是他的错觉吗?
他几乎在一瞬间,就认可了台主的猜测。
这个陈南绝对有古怪。
必杀之!
但是直接下手,已经不可能了,此事必须从长计议。
他心有余悸地望了那边一眼,转身没入了黑暗。
房间之中,霍南辰同样惊魂未定。
他完全可以想象如果他真中了这幻术,用手捏爆了心脏,会是个什么样的惨烈下场。
可是,他初来江州,并未与人结仇,这杀身之祸从何而起呢?
他来到这个世界唯二得罪的人就是马家山矿场的矿监和副监,两人现在尸体估计都开始腐烂了,还能做出这些事?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明明先前那股阴寒已经消失,但他却觉得有些发冷。
......
一夜就在这胆战心惊中过去,望着大亮的天光,霍南辰的心头稍稍安定了些。
在院子里打完了一套拳,他收拾一下,出门去了街头的面馆,和往常一样,要了一碗臊子面。
面馆味道不错,此刻时间也合适,人还不少。
霍南辰挑了唯一一张空桌坐下,刚端上面,对面也有一个人端着面坐下。
那人穿着一身青衫,脸上还带着几分风尘赶路之色,长相不算俊美,却是刚毅板正,英武十足。
瞧见霍南辰抬头看来的目光,还友好地对他点了点头。
霍南辰也微笑着颔首回礼,低头吃面。
这家面馆并不在几条主街之上,平日的客人都是些老主顾,少有生人前来。
联想到昨夜的事,他心中暗自多了几分警惕。
正浮想联翩中,一旁响起一个声音。
“哎呀,陈公子,我可找着你了!”
一扭头,瞧见曾教授府上的仆人一脸焦急又激动地站在面馆外面。
“陈公子,我家主人请你过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