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几本折子,王攸也并未抬头去细看。第一要紧事不是看折子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哪怕什么都没写,也必须当是写了,而且这压根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关键在于接下来的解释。或许有人会想你都不去看人家参你的缘由是什么,你如何解释。
若当真去看了折子上的类容,那才叫不打自招,别人泼脏水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了,又何必事事去苦口婆心的解释。须知越解释越不通,越解释皇帝心里会不耐烦。只因你没抓住主要矛盾,彼时才是取死之道。
皇帝既然给了解释的机会,那就表明皇帝从心里还是信任自己的,否则正如皇帝先前所说的那般朕不会等你这么长时间。
王攸也知道这样的领导难伺候,凡事都要靠下属自己领悟,要靠下属去猜。尽管揣摩圣意是大不敬的,可是只要不说出口,那么便算不得过错。这也是规矩。
于是王攸回道:“圣明无过于陛下,对于参臣折子上的话臣无从辩解,不过对于陛下您,臣确实有一个解释——那便是臣所做之公事皆为陛下,绝无半点私心。”
“那这么说,朕是冤枉你了,冤枉了一个忠臣,冤枉了一个尽心尽责为朝廷办事的人了?倘若你是冤枉的,那何以在见到朕的时候,自称有罪呢?既是忠臣,既是绝无半点私心,又何来的心中有愧,何来的愧不敢当,收回成命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亦或者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想要欺瞒于朕?”皇帝冷笑道,这一连串的问话阴冷丝毫不带感情,仿佛毒蛇一般缠绕着王攸,只要稍不中意,便能将他勒死。
“臣有罪,并非是罪在折子上的欲加之罪,而是罪在臣忝为一方御史,身负陛下厚望,未能替陛下达成所愿。臣有愧,并非是愧在夹带私心,做出因私废公,蝇营狗苟之事,而是愧在未能替陛下排忧解难。这并非自相矛盾,也并非不可告人,而是臣深知此次江南之行令陛下失望,是故才更要推却陛下擢升臣兵科给事中的旨意,只因臣不想再让陛下失望一次了。”王攸从容镇定的答道。
此话一落,整个房间内便是瞬间安静了许多。
王攸的身后早就湿了一大片,那两处新添的箭伤伤疤在汗水的浸泡下开始发疼发痒,从而不断的瓦解王攸的意志,可是此刻的他不能动,就连眼神也必须维持住坚定,只因皇帝在观察,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
只是皇帝久久不语,这反倒让王攸着急起来,心里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可若是真猜错了,皇帝也不必和他废话这么久,是以开始心里盘复先前所有奏对,查漏补缺,可是一番查验下来,并无任何不妥。
莫非皇帝在等自己给他一个台阶,可正当王攸要服软出声时,皇帝却是开口命道:“撤去屏风和纱帐!”
待屏风和纱帐被撤去后,王攸急忙低下视线,不过他还是看到一个铺有明黄蒲团坐垫的圆形坐几,坐几上摆着一个小巧的香炉,正向上飘着淡淡的青烟,只是这青烟在王攸闻起来有些刺鼻,甚至还有些熏眼睛。至于那个蒲团上坐着的正是穿着宽松道袍,脚踏黑面布鞋的天下主宰。
“说说吧,你都看到了什么?又或者听到了什么?”
听了皇帝的这句看似极好回答的话,王攸的心思也开始活泛起来,可是时间根本不允许他细细斟酌皇帝要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答案。早早封于密折内的那些内容皇帝肯定是一清二楚的,是故根本无需重复多言。
“臣在江南监察之一应事皆已呈奏陛下,然而口说无凭。”王攸看了一眼面前地上的那几份折子,继续道:“恳请陛下允臣起身回话,臣并非是无礼违矩,而是有样东西要呈给陛下。”
皇帝瞥了一眼身侧的内侍太监,太监低着头,踩着小碎步轻步来到王攸身前,听着太监的一声‘准’,王攸缓缓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当着皇帝的面除鞓带,褪官袍,紧接着从内襟中掏将出一块油布包。
油布包上还有斑斑血迹,看着手中的这份东西,王攸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对着皇帝再度跪了下来,说道:“这是臣的凭证!望陛下御览,此为臣在江南尽己所能的见闻,只可惜是冰山一角。”
“至少这一点朕很欣赏你。”皇帝笑着称赞了一句,说着便是伸出手,对着王攸手里的东西招了招。内侍太监见状,急忙将油布包接过,完完整整的送到皇帝手中。
皇帝看着油布包上的那几点血迹,看着王攸的眼神也温和了不少。能够舍命护守的东西必定是极其珍视的东西,尽管是冰山一角,但是未尝不可以小见大,以点破面。
皇帝将油布包缓缓打开,将里面的一本蓝皮子册子取出,开始翻阅起来。起初面色还算平静,慢慢的,两只眼睛开始变得阴沉起来......
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在这间阁楼中不疾不徐的响着,时间缓缓流淌,一直到洒进屋内的光变成红黄色,皇帝才缓缓合上册子,脸色也趋于平静,紧接着笑着看着王攸说道:“看来你也并未让朕完全失望。”
“此为臣之本分,然臣此去江南,终未能量情度势,解君父之忧,致使陛下陷入两难之境地,是故臣自请革去江南道监察御史一职,以恕罪愆,还望陛下俯准!”王攸将头顶的乌纱帽取下,叩首坦诚道,“臣不过舞象之年,此次承蒙陛下器重,行代天巡狩之责,已是圣恩灌顶,无以复加。陛下于去岁的谕旨中言明臣心有牵挂,做事多有掣肘,臣并不否认,自当回家后侍奉双亲,以全君父仁孝。”
“朕知道了,跪安吧!”皇帝深深的看了王攸一眼,不置可否的说道。
“是!”
......
自北镇抚司衙门大门出来后,王攸只觉得身上瞬间变得清爽了许多。这就是人常说的‘无官一身轻’吧。正想着马上可以回家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
“王大人,王大人,请留步!”
王攸回身一瞧,正是方才在皇帝身边的那个内侍太监追了出来,内侍太监笑眯眯的跑到王攸面前,说道:“王大人,奴婢奉陛下口谕。”
王攸正要恭请圣安,却是被太监阻拦了,太监又说道:“不必了,陛下是想和王大人一块儿用个晚膳,回头自有奴婢安排妥当人送您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