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邦卿半夜里突然被边上设的铜铃惊醒,连忙地伸出手来将身边的宝剑握住,借着月光看向门口处。
只见木门里处正躺着一个壮汉,他双牙紧咬不出声,额头上汗珠被月亮照出光来,正躬着身子,好不狼狈。
张邦卿见此不由得轻笑道:“你个蟊贼,却也如此生疏。”
那壮汉忍耐着疼痛,过了一会,方站起身来对张邦卿劝解道:“老人家,别看你手里拿着把剑,但我可是个入了品的武者。我来这就只是想借个三十两银子,你放心,日后我绝对十倍百倍地还给你。”
那壮汉说着便说着,还拍了拍自个,以示可靠。
张邦卿看着这个憨货,不禁满头黑线,问道:“三十两银子?可以,只要你说是谁找你来的,我便给你百两又何妨。”
壮汉摆了摆手,而后挠头说道:“我不要一百两,我就只要三十两银子——可是,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张邦卿感觉壮汉在耍他,他怎么可能会让壮汉打劫他,便再次道:“说实话。”
壮汉不解地说道:“是实话啊,不是你掏钱给店小二,明明白白告诉我你身上有钱的吗?”
张邦卿听到这话,身子都不由地簸了一下,说道:“你就因为这?”
“对啊,我没钱,我老娘又老了,我不能去充军的。”壮汉理所应当地说,“正好你有钱,只要你把钱借给我,我就不用被拉去做壮丁了。”
张邦卿看着壮汉如此,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丝感伤来,而后从包裹里翻出了几两碎银子、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一本书,放到屋正中的桌上,便退回去说道:“喏,拿去吧。”
那壮汉毫无顾忌地大开大合地走上前,看着桌上的三样东西,就只拿起那五十两的银票,说道:“老人家,我就只拿你这银票,放心,说好还,我就一定会还的。对了老人家,你叫什么,我又要去哪找你?。”
“把书也带上,放我这多余了,占地方。”张邦卿缓缓道,“至于我,你可以叫我张邦卿张先生,找我倒不必了,只要你能心存善念,比报答我强多了。”
“那这本书我也拿走了,至于这些碎银,张先生还是留点路上用。”那壮汉挠了挠头,而后揖了个江湖手势,十分憨豪地说道,“先生说的我记住了,那先生,我走了。”
壮汉走出去,将门关好,便只听得轻微的脚步声远去。
张邦卿走上前去,将旁的木凳斩削出来一根长木棍,将那房门栓牢,机关布好,便重归到榻上打算安憩。
夜沉如水,久睡未眠,他侧过身去睁开眼睛望着透过窗纱铺洒在地上的月华,想着之前那个莽直的汉子,眸子里有无限的怅惘。
赐金还放之后,他骑着一匹瘦马,在离席上与几位知交好友饮了杯酒,挥别了久居的帝都长安。
他到过江南,见识了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的温柔;他亦到过边关,见识了千嶂长烟孤城闭,将士百死家不顾的悲壮。
而在那边关游历的时候,他就遇到过同那憨汉一般性格的人,故而他才会给了那汉子银票以及世人珍之如命如祖宗基业的功法。
只因他从他的行为举止中,看到了他的影子。
那一年,作为一个从长安繁华处走出来的书生,他还是那般闲散慵狂地骑着瘦马,打算去西域边关见一见长河落日的美景,但自从那次出行后,他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在世间与朋友车马衣轻游,有的人,大半辈子交给了铁马金戈,却只能暗风吹雨葬入黄沙中。
他是在靠近玉门关的一个山径中遇到那个记忆中的莽汉的。
那莽汉当时穿着一身洗得浆白的破旧的衣裳,设了篱栅,念了首抢劫开场诗后,便大刀阔斧地提着把刀立在路中间对着他大声喊道:“大爷我就取些银子,绝对给你留点盘缠,你个弱书生就安安心心的让大爷取点。”
张邦卿当时就乐笑了,骑在马上,问道:“哦,不知壮士要取多少银子方够?”
那莽汉一下子愣住了,在那自言自语:“嗯,到玉门关还要两三天,住可以随便在破庙里找个地方,吃的活...嗯,得多吃点...”
在那算计了半天,便对张邦卿大声说道:“大爷我只要五两银子就可以了,如果没有的话,三两也可以。”
张邦卿叫到这话更忍不住地笑将起来:“你也是个人才,我这锭银子值个十两,便给你了。”说着便将从包裹里掏出的银子抛给那莽汉。
莽汉接来一看,呵呵笑了起来,将银子收好,撸起袖子来到篱栅前,将篱栅轻轻抛远,便对张邦卿道:“好了,书生可以走了,大爷我也得走了。”
张邦卿对那莽汉却有了些好奇感,赶马上前,问清楚同路后,便与那莽汉商议同行。
莽汉眼睛转了转,点头同意了,当然,前提是张邦卿得管饭。
日月无居,二人各骑着马,终到了玉门雄关。
至于莽汉座下的马自然是张邦卿花钱买的。
到了玉门关后,他便又成了玉门关里的名人,酒痴诗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莽汉则是入了军,黄沙百战,生死难料。
不过二人倒是经常聚在一起吃个饭喝个酒,毕竟张邦卿贼有钱也爱散财。
那日,张邦卿像往常一样,无视守关将士的劝告,悠哉悠哉地骑着他那匹瘦马出了城,要去观赏这大漠边塞有异于中原风月的景色。
他犹记得,那日他晃晃悠悠地出城,因过于沉迷风景而走得有些远了。
忽然。
只见黄沙铁甲浩浩荡荡地从远处奔来,马蹄踏地的轰隆声渐渐逼近,连空气都好似将被震裂。
那时,身下的瘦马不安地哆嗦,他茫然而无措地看着对面异族军马势若奔雷地扑来。
他一下子失去了往日的从容与狂放,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人之于生的渴望,那是天授予的本能,是不可割舍永存五内的基因。
也是从那以后,他打破了对于天下盛平繁华风流蕴藉的文人态度。
或是过了许久,也或只是一瞬,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突然出现在了张邦卿的身后。
莽汉将他及那匹瘦马给救了回去。
后来,张邦卿也不再太过狂傲,也不再因观赏风景而深入,懂得了适可而止,学会了虚心谦和。
张邦卿就在玉门关呆了一年多,可那莽汉却是永远地呆在了那。
张邦卿以为莽汉可以活很久的,而莽汉也说过要封侯拜将,要衣锦还乡,要给他娘找个温柔娴慧的儿媳妇,要买上大宅邸,要...
可现在,张邦卿看到的只有薄薄的包裹着的遗物。
听说,他死在了异族的重重包围下;听说,他用那把刀斩了百余甲士卒的头,护了许多人突围;听说,他死前的尸体是跪向中原的某个地方,脸上是流过泪的痕迹。
张邦卿依了莽汉上司带来的嘱托,骑上瘦马去了沧州,将其所积攒的银子连同他的那份都交给了莽汉的父母,撒了个谎说莽汉过得不错,当了个官,有几十个手下,威风得很。
...
慢慢地慢慢地,张邦卿和月而眠了。在梦里,他又遇到了那个莽汉。
人这一生啊,总是车水马龙匆匆忙忙的,能遇见便是积了缘,若能更有幸地走过一路,真当对酒高歌,谢他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