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黑林(五)
第二日一早,帖木真几人起来去脱斡邻勒的居帐里陪他吃了早饭,而后桑昆便拉着帖木真几人去土剌河上游的草原和森林里狩猎了。
至于奎帖木儿这位对帖木真兄弟表现的颇为友善的胖大叔,则在早晨帖木真他们狩猎出发前,就来和他们告别了,他是准备回自己的营地去了。
他走时拍着帖木真的肩膀笑呵呵的说,有机会一定要再来自己的驻牧地做客,到时候,他这把老骨头还想跟帖木真再比比,看谁能先射下一只大雕呢,上次帖木真抢了先,他没能亲射大雕,还颇为遗憾,下次一定要比比。帖木真自然连声说好,他倒没想到,这个看着面善的胖大叔,骨子里还有争强好胜的一面嘛。
奎帖木儿走后,桑昆问起帖木真与奎帖木儿相识的经过,于是帖木真就将自己三箭射雕,奎帖木儿随即赶来的事告诉了桑昆,桑昆听后,大为高兴,他说果然没有看错帖木真,大雕盘旋于天际,向来敏锐迅猛,帖木真能射杀大雕,也是练了一手好箭术了。这夸得帖木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摆手说,三箭射雕,没能一箭而下,我的箭术还得继续练习才行。
桑昆笑着摇头说,帖木真太过谦虚了,三箭而下,已是难得喽,而后,他命人取来了一把大弓,赠给了帖木真,他告诉帖木真说,这把大弓乃是以大盘羊角、上等柘木、牛背筋、上等鱼胶、黑漆制作而成,前后算上制作和晾晒,用时一年半有余,实是自己所钟爱的强弓之一。
帖木真一听这大弓是桑昆所爱,便摇头推辞不受,桑昆大笑着将它硬塞给了帖木真,豪爽的挥手说,大弓再好,也比不上帖木真你这个人,相信大弓在你手里,定会发挥出它应有的强悍威力。
帖木真无奈,只能接过了这把制作精美的大弓,他看着弓身,目测弓身全长在一米三左右,他试着拉了拉弓弦,果然弓力不弱,以他这副强劲身体的力道,也并非轻易就能拉开,需得用上八分力气才能拉满弓弦。他暗自估算,这把弓要想拉开使用,需费拉力绝不下于七十五公斤(即弓力在一石以上),属实是当世强弓了。
帖木真知道,这又是桑昆笼络人心的手段,这位看起来粗犷豪迈的壮硕青年、克烈部未来的继承人,似乎并不像他外在表现的那样粗枝大叶,而在其内里,实是一个粗中有细,极其善于与人结交的人物。至少从帖木真和他相处的情况来看,他总是能在笑声中使人感受到他的热情,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当然,帖木真也深深的知道,桑昆的一切友善都是建立在你对他,对克烈部有用的基础上的,如果你对他没有价值,无法提供克烈人想要的,那么恐怕就享受不到他这种热情友善的态度了。
帖木真一边驱马跟着桑昆狩猎,一边看了看桑昆的周围,他看到,桑昆带出来的那可儿,一个个前冲呼喝,左顾而右射,每发一箭,必有所获,他们无不是壮硕凶悍之辈,可谓是尽皆精神抖擞,如狼似虎了。
桑昆此人,似乎尤其喜好彪悍壮勇之士呐,帖木真暗自想到。
一日的狩猎,可谓极其尽兴,期间,帖木真他们兄弟几人没能射到什么大型的野物,倒是桑昆射到了一只颇大的狍子,桑昆在狩猎结束回返时,笑着对帖木真说,回去后要亲自剥皮收拾这只狍子,并邀请帖木真他们几人晚一点来自己的帐中吃烤熟的狍子肉,帖木真知道拒绝不得,于是便点头答应了邀请。
在回到黑林营地时,已是傍晚,红霞漫天,帖木真带着合撒儿几人先行告别桑昆,再度前往问候脱斡邻勒,脱斡邻勒见到几人后笑着留他们用晚饭,帖木真为难的说,桑昆邀请他们去他的帐子里吃狍子肉,自己不好拒绝,就答应了。脱斡邻勒没有丝毫不满,他不在意的摇摇头说,自己老了,你们年轻人就该多亲近亲近才好,让帖木真几人只管去就行。
于是帖木真几人自脱斡邻勒的帐子里出来,前往不远处桑昆的毡帐去了。
当拐过一个毡帐,离桑昆的毡帐前不远时,帖木真甚至已然看到了桑昆在帐外坐着,撸起袖子拿着把小刀,在剥那只狍子的皮子了。
就在他要领着合撒儿几人抬步向前朝桑昆打招呼时,却看到一个彪悍魁梧、高鼻深目的卷发武士拎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少年,大步走到了桑昆的面前。
那个武士的力气太大,少年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捏着后脖颈,几乎双脚微微离地般的,被强行拖到了桑昆的面前。
砰!一声闷响,少年被高大凶悍的武士狠狠地摔了出去,瘦弱的他,彻底扑倒在了桑昆的面前,他的脸上,脖子上都有血迹和泥土的脏污,而他的上半身的破旧袍子已然被扒了下来,挂在了腰间,他赤裸的上半身也布满了鞭笞留下的深深血痕,显然,他是受到了那名武士暴烈地殴打。
“我们等一下再过去。”帖木真停下了脚步,他微微后退,抬手示意众人向后躲回刚才拐过的那处毡帐的外侧。桑昆显然是要处理一些事情,现在他们过去有些不合时宜,何况,他也想看看,究竟那少年犯了什么事,竟会被殴打的如此之重。
帖木真侧靠在毡帐的外罩上,微微偏头,眯眼看着桑昆的动作。
“大那颜,这个卑贱的马倌儿今日牧马时,弄丢了您那匹心爱的银鬃粟毛马,您是知道的,那匹马四肢矫健,马速如风,性格又暴烈强悍。去年秋天,我们为了在斡儿罕河上游将它套住,足足连续不停地追着它跑了四天,直到它将要力竭时,才算是靠近了它,就算是这样,当我们靠近它时,还是有五六个兄弟都被它踢伤或撞伤了,最终好不容易才将它降服带了回来。”
“没想到今日,这个贱奴牧马时却打了瞌睡,竟将您的这匹银鬃粟毛马给弄丢了,让那畜生寻机又脱出了马群,跑回了茫茫荒野之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我回来点检马数时,这才发现少了一匹,就将这贱奴狠狠的打了一顿,但他毕竟是您的马倌儿,还是因由您来决定该如何处罚他,因此,我将他带了过来。”那名高大彪悍的武士恨恨的看了倒地的少年一眼,低头向桑昆说道。”
“哦?是这样啊,是你打瞌睡弄丢的吗?”桑昆手上拿刀剥狍子皮的动作未停,他瞥了一眼少年,随口道。
“大,大那颜,您就饶了我吧,我这就出营去找您的马,哪怕是翻遍斡儿罕河、土剌河的上上下下,我也一定会将您的马找回来的,您可以派个人跟着我,若我找不回来,您再杀我不迟。”少年努力的爬了起来,双膝跪在桑昆面前,以头触地,颤抖的低声道。
他还不想死!他还年轻呢。。。
昨日夜间,他和他的阿爸照例一起搅拌皮桶,制作酸马奶,但他的阿爸突然头晕了起来,于是他只能停下将阿爸扶到了毡子上躺下,阿爸倒下后变得很难受很痛苦,来回翻转着打滚,他彻夜都在照顾他的阿爸,他们家很卑贱也很穷,根本请不起部落中负责洗礼和医务的教长,所以,他的阿爸只能强忍着痛苦。
直到后半夜,他的阿爸才出了一头细密的热汗,感觉好了些,这一晚少年的精神高度紧张,一夜未曾合眼,第二日却还要为桑昆牧马,当他牧马之时,不免就担心还在生病的父亲,所以也就不像平常那样机灵仔细了,而是会常常出现走神儿,结果就是,那匹野性难驯的银鬃粟毛马趁他不注意,脱出了马群,风一般的跑的无影无踪了,他想追,却又担心剩下的马群再出问题,而且以那匹马的速度,他所骑的马也很难追得上,所以他最终放弃了。
牧马回来后,他知道厄运必将到来,在负责每日点检马数的武士面前,他吓得始终低着头,他不敢逃跑,因为他的阿爸还在营里,所以毫无疑问的,他被拎了出来,受到了毒打,并最终被带到了桑昆的面前。
“去找回来?笑话!卑贱的狗崽子,你知道那匹马跑的有多快,性子有多狡猾吗?大半天过去,足够它跑向任何地方了,如此辽阔的草原上,再想追到它,就凭你,怎么可能办得到!”那名武士狠狠地踹了少年一脚,碎了口唾沫骂道。
“别吵了,我没有那么闲,也没有时间去等,丢了就是丢了,拖下去砍了吧,再找一个身子强壮些的马倌儿来牧放他留下的马群。”在确认了就是少年弄丢了自己的良马后,桑昆不再看哀求他的少年一眼,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眼前的狍子身上,他一边用刀剥着皮,一边语气轻松的吩咐那名武士道。
至于亲自动手杀了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子?桑昆根本就不屑于这样做,那样会脏了他手中剥皮的刀子,在他的眼里,这少年的命还没有眼前这只狍子来的有价值。贱奴嘛,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值得他关注的。
“好嘞大那颜,我这就拿一把钝刀来砍这小子的脑袋,准保让他死的舒心!”那名彪悍凶厉的武士咧开大嘴,森冷的一笑,大声应命道。这狗崽子犯了这么大的错,险些就要牵连到自己,幸亏桑昆看自己壮勇,不曾责怪。
但武士的内心是极为愤怒的,他要用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砍向这个少年的脖颈,怎能让他如此轻易就去见天父呢?必要让他一刀刀的承受脖颈劈砍之苦,发出凄厉的惨叫,在痛苦中死去才行!
说着,武士就要伸手将跪在地上,一脸恐惧的少年给重新拎起来带走。
桑昆果然是表面豪迈,实则残暴之人!一匹马而已,怎能比得上人命重要?要处罚也不至于杀了他呀,这少年如此瘦弱,看起来也不过十三四岁罢了!帖木真握紧了拳头,从侧靠的毡帐拐了出来,大步向前,高声道:“桑昆大哥,这是怎么了?我远远就看到有人在跪着了呢。”
帖木真的身后,合撒儿等人也跟着拐过了毡帐,不再躲避,向着桑昆走来。
“哦?帖木真,你们来了?哈哈,看来你们还得再等等了,我马上就能把这狍子收拾干净。”桑昆看到帖木真他们走到了跟前,笑道。
而那名想要拎起少年的武士,前伸的手顿了一下,也看向了帖木真他们。
“我们不急,我还想着来帮忙呢?没想到大哥这都快收拾完了。”帖木真看着地上已然被剥完皮子,掏出肝肺、肠子等脏腑的狍子,摇头笑道。
继而他疑惑的看向跪着的少年,再度发问道:“大哥,此人这是?”
桑昆淡淡的扫了少年一眼,看着帖木真随意道:“哦,他呀,一个弄丢了我的马的奴隶罢了。”
“大哥打算如何处罚他?”帖木真问道。
“弄丢了自家主人的贵重东西,就要付出代价,还能如何,无非杀了而已。”桑昆理所当然的回道。
“大哥,这孩子是犯了错,但他看着年纪还小,看到他,却是让我想起了几年前的自己,那时的我,也如他这般的穷困不堪,流浪草原,我是那么的弱小啊。他和几年前的我的处境很像呐。所以,不知大哥能否看在我的份儿上,饶了他的性命,哪怕是把他驱逐出部落,让他自生自灭也好。”帖木真看着少年惊恐无力的悲惨模样,叹了口气,摇头道。
“嘿!帖木真兄弟说的哪里话,你是尼伦蒙古乞牙惕氏也速该巴特尔的儿子,怎是这个贱奴能比得了的?不过既然你开了口,我今日就饶了这小子一命,把他拖下去,割下他的一只耳朵,砍下他左手的三根手指,让他不要牧马,以后就去日日挤马奶吧。”桑昆指了指少年,对高大的武士吩咐道。
“是,大那颜!”高大武士低头抚胸,随后一把拎起少年的后脖颈,想要将他拖下去了。
帖木真看了一眼被拖下去的少年,他只能为这孩子做这么多了,再多他就不便插手越权了,毕竟,这孩子终究是桑昆的奴隶,桑昆也给了他面子,饶了少年的性命。
少年人,草原凶险,只要保住了性命就好啊。。。。帖木真心中想到。
而当帖木真转过头不再看少年时,他不曾看到,那被拖着后退的少年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仿佛是要记住这个出言救了自己的高大青年的长相。
帖木真,蒙古乞牙惕氏的帖木真么,我巴歹记住您了,以后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会报您今日的救命之恩的,一定!少年心中默默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