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朐县洪家庄,洪家祠堂。此时已近傍晚,祠堂外却灯火通明。
愤怒的人群举着火把堵在祠堂门口,隔着紧闭的大门向里面叫阵:“狗官,滚出来!”村里好事的后生更找来大石向里投掷,现场混乱不堪。苏同知与陈通判、宫经历躲在内堂,带来的兵甲战战兢兢地站在紧闭的大门内,防备人群冲进来。
宫经历是个文官,听着门外此起彼伏的叫嚷声,难免心下惴惴:“援兵怎么还没来?”
陈通判道:“一出事我就派了人冲出包围,此时想必已通知了府里,援兵已在路上了,稍安勿躁。”
苏同知内心同样着急,但好歹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幸亏你见机得快,不然此番咱们就凶险了。”几块大石冷不防丢进院内,众人狼狈地躲避。苏同知恶狠狠地道:“这群刁民,待我等脱险,看我怎么整治他们。”
马文彪率陆先生骑马刚到洪家庄庄口便看到火光冲天,情知不妙,甩开徒步的兵甲直冲过来。在人群外下得马来,正要向里闯。早有闻声而动的后生觑见,围拢了过来,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又来了个狗官,有种的就上去揍他!”
原来马文彪走的匆忙,未来得及换便服,这一下成了众人攻击的目标,霎时间拳头如雨点一样落到身上。陆先生连声大喊:“放肆,不得无礼!”可他的声音淹没在人群的嘈杂声中,情急之下合身扑到马文彪身上。本村的里正是个七十多的老人,在祠堂前忙着安抚乡民,待注意到这边的骚动,率人拉开红了眼的行凶者时,陆先生已被打得混了过去,马文彪受伤也不轻,官服散乱嘴角流血,但他似无所觉,坐在地上抱着陆先生。
此时落在后面的兵甲也追了过来,一看此景不禁大惊失色,忙挥舞手中武器将众人驱散开,围成一个圈将地上两人护住。良久,包围圈中马文彪喊道:“叫里正上前答话。”
里正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草民洪一清前来领罪。”
包围圈打开一角,马文彪走出来:“你便是洪家庄里正?”
里正情知在劫难逃,跪伏于地:“正是。草民管教不严,冲撞了大人,草民愿承担所有罪责。只求大人念在这些后生年少无知宽恕他们。”
马文彪压抑着愤怒,俯视着里正:“当街围困粮使,纵容百姓殴打朝廷命官,洪里正,你好大的胆子!”
里正吓得只顾磕头:“草民触犯王法,甘愿领罪。乡民行事虽鲁莽,但只是些朴实的汉子,若不是催粮官欺人太甚也不断弄成如今的局面。”
马文彪狐疑道:“怎么回事?”
里正叹口气,便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与马文彪。
今日清晨苏同知率人前来催粮,朱家村虽几无收成,但慑于官府压力也算尽力配合,家家取口袋装粮聚于朱氏祠堂前。苏同知在此处搭了个凉棚设立缴粮处,空地上置一空斛。村民排起长队,将粮食倒入斛,至与斛口平齐时,旁边的粮官一脚踢在斛上,撒出来的部分算作加派,剩下的继续倒满,方算正式征收,此谓“踢斛”。往年皆有成例,村民虽有怨言,也唯有忍心吞声。今年苏同知立功心切,暗嘱粮官,这一脚能将斛中米踢出大半。原本朱家村阖村共需缴粮九百旦,如今算下来正式征收还不到四百旦,苏同知仍不依不饶,要求村民补齐,两方争执间,苏同知竟指派兵甲拘捕与之理论的村民,这一下捅了马蜂窝,文斗演变成武斗,苏同知见势不妙躲进了祠堂。
那洪里正年事已高,加之情绪激烈,一番话说下来已是摇摇欲倒,马文彪忙上前将他搀起。洪里正稳定了一下情绪,转身向人群中唤道:“洪二能,小三子,刚才动手的坏东西都给我滚出来!”
十几个后生畏畏缩缩地踱了出来,洪里正啐道:“不争气的东西,还不跪下向大人请罪。”
扑通扑通声中地上跪了一片,马文彪看了看仍在昏迷中的陆先生,忍不住哼了一声。洪里正仍是背对着马文彪,他命令道:“除下衣衫,给大人看看!”众人一愣,但里正发话不敢不从,手脚麻利地除去上衣,只见瘦削的身板上伤痕累累。里正转回身,向马文彪拱手:“大人可知,他们身上的伤痕从何而来,”不待马文彪回答,他主动说了下去:“去年缴粮之后,全村余粮尽清,十月到腊月,死于饥荒的便有五人,有的人家打熬不住,甚至贱卖儿女只为求口吃食。短短半年不到,洪家村十去其三,减员三十多口。迫于无奈,这些后生于去年腊月远赴董家港谋了个活计,为黄河放淤固堤。留守在村的便尽量种些冬产作物,有一口没一口地对付着。”
董家港河道弯曲回环,由于地势狭长,当上游开河融冰时,下游往往还处于封冻状态,上游大量的冰、水拥向下游,形成较大的冰凌洪峰,极易在弯曲、狭窄河段卡冰结坝壅高水位,造成凌汛灾害。里正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了:“十冬腊月,河水极为寒冷,董家港又临近入海口,河流湍急,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河水冲走。侥幸保存性命的,肌肤也被冻得处处伤痕。就是靠着他们拿命换来的工钱,我们才换来了粮食,勉强渡过了一冬。”
马文彪环顾四周,在火把忽闪的光线下,一双双愤怒又绝望的眼睛刺痛了马文彪的心,问罪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祠堂门打开一角,陈通判探头出来,人群已经散去,面前站着的正是马文彪及前来支援的兵甲。兵甲吓了一跳,连忙打开门率众人叩头见礼。马文彪边往里走边说道:“起来吧。”
苏同知迎出来:“见过知府大人。”
马文彪道:“村民已经散去了,诸位收拾停当便随我回府。”
苏同知走到门口,除了兵甲果然已没有他人,不禁皱眉道:“大人,这洪家村目无法纪,冲撞官差,难道就这么算了吗?”
马文彪道:“苏同知有所不知。”便将里正所言转述于他。
苏同知耐着性子听完,一脸的不认同:“马知府糊涂啊。乡野之人奸诈狡猾,大人莫要被他们的苦肉计骗了。”
苏文彪火气腾地窜了上来,语调不受控制地提了起来:“本官亲眼所见,难道也会被骗。若不是你急功近利激起民怒,怎么能惹出这些事端?”
苏同知平日颐指气使,苏文彪从不曾与他计较,今日如此强项,倒让他难以适应,半晌才恼羞成怒地道:“大人注意你的言辞,踢斛之举自古便有成法,苏某心怀国忧,秉公执法,自问并无任何逾矩。”
宫经历眼见两位上宪要当众争执,忙和陈通判使了个眼色,出来打圆场:“两位大人,既然危险解除,我看咱们先打道回府,再从长计议如何?”
陈通判也道:“是啊,况且天色已晚,路上不太平,咱们先回城再说。”
苏同知哼了一声,一甩袍袖当先走了出去。
马文彪站在原地,他看着苏同知的背影,眼里满是失望。
丰镇同乐客栈,大同府捕快驱散房客后便将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后院角落里依次陈列着八具尸体,院落正中,从州府闻讯赶来的推官宋钦顺坐在临时拉来的椅子上翻看着尸格,丰镇典史、仵作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宋钦顺皱着眉抬起头来,没好气地道:“王典史,差人把那不开眼的赶走。”
“不劳宋推官大驾了。”随着声音韩丰良率人走了进来,宋钦顺霍地站了起来,施礼道:“韩大哥,您怎么来了?”
夜不收与凉州府在日常府军联防,捉拿细作等工作中常有合作,两人原是旧识。韩丰良还礼道:“宋老弟,哥哥这是有事求到你了。”他向左右看了一眼,宋钦顺会意,向典史和仵作道:“尔等且去外边歇息。”
韩丰良便将来龙去脉,隐去闫亮那段讲与宋钦顺听了。
今天晌午典史接到报案,只在现场看了一眼就知道凭一个县衙的能力是无法处理的,遂将该案急报上宪。接到典史的求助,宋钦顺只以为这是个惨烈的凶杀案,待来到现场后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凶案现场异常惨烈,整个房间内几乎没有完好的用具,死者均持有兵器,且刀口见血,创口也较寻常凶杀更多更深,现场充满浓烈的血腥味。更不寻常的是据仵作验看尸身,八名死者身上原先便有多处刀枪伤。
宋推官直觉便是江湖仇杀,大同府乃军事重镇,城内防治本就复杂。又因部分官员苟且塞责、贪婪狂易,导致州府管辖权力受限、法纪不彰,也正因为此,一些内地犯事或有苦衷的江湖人士也会远走西北来此避祸。此时听完韩丰良的陈述,才知这竟是两国暗线的血腥交锋,一时间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