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游某处,闫亮和田守业从渐缓的河水中站起,跌跌撞撞地爬过淤泥。河道旁仍是密林,田守业俯卧在草中,闫亮将他衣服解开,手掌握在他背后的箭杆上:“忍着点。”话音未落,手掌猛地将残留在田守业背部的箭头拔出,田守业疼的闷哼一声,面部青筋爆出。闫亮解开包袱取出金疮药,瓶口向下将药粉洒在伤处。
身旁是一颗粗大的树木,两人靠在树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闫亮将包袱中的银票翻出,只见银票已尽数湿透,他懊恼地摔在地上:“他妈的!”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取出一个小布袋抽出一封信,撕开封口取出信瓤,苦笑道:“偏这封家信保存得完好。”
田守业疑惑道:“这是什么?”
闫亮的表情忽然变得很萧索:“这是我军中同袍托我带给他那临近生产的夫人的信......只可惜那晚他便身死在客栈中。”
田守业轻轻地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他没有看闫亮:“既然这位同袍能把家信托付于师傅,想必也是你的至交好友了。”
闫亮默不作声地看着不远处静静流淌的河水,半晌后道:“七年前刚来大同时我满心愤懑,心中邪火无法发泄,在营中着实干了几架。于铮那时已做了队正,他年龄比我大得两岁,处处忍让于我,我便趁机寻衅找茬,那一日把他惹得恼了,我们便在营中大打了一架。后来这事不知怎得传入韩丰良耳中,于铮自己承担了所有责任。经此事我便对他改变了看法,他待人宽厚,慷慨热情,是我在锦衣卫中不曾遇到的。”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来,眼神变得有些空洞:“前半生呼朋唤友快意恩仇,好不快活。哪知年少轻狂不自爱以致惹出祸端。我内心其实是感谢夏千言的,若不是当年他保我,我早已身首异处了。他给我留了命,我却丢了魂,行差就错逐步沉沦,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田守业断然道:“既然我们已经付出那么多的汗水与鲜血,为何不再坚持下去!我始终觉得除死无大事,受到挫折不可怕,大不了重新来过。”他抬头看着身后这棵树的伞盖:“其实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向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
闫亮收回目光,看向田守业,田守业忽然向他咧嘴笑了笑,这个来自十七岁少年的笑容单纯而充满温度,明媚得令闫亮无法直视,他转过脸喃喃道:“你不懂,你不懂的......”
他站起身,似乎想要回避这个话题,视线左右巡视:“眼下鞑靼人对我们穷追不舍,能逃得出性命再说......”他忽然停住,指着林外:“那里......是座驿馆吗?”
驿馆的构造极为简易,一个不大的厅堂,两间卧室,拴马桩已被风沙侵蚀,却是荒废多时了。田守业推开大门的瞬间,灰尘扑簌簌落下。田守业掩住口鼻,便挥动袖子边向里走去。驿馆中的设施皆已蒙上了灰尘,田守业在堂中清理出个五丈见方的空地席地而坐,闫亮围着驿馆转了两圈,不知从哪里找到两件干净衣服,分给田守业换了,尔后双手怀抱钢刀倚在一张缺腿桌子旁:“咱们这般顺流而下,鞑靼人失了我们的方位。若想找到我们还要花些时间,短时间内不会找到这里。你且睡一会,待养足精神后咱们......便分道扬镳吧。”
田守业张了张嘴,却见闫亮已闭上了眼睛,他在拒绝交谈。田守业只好闭上眼睛,此时背伤疼痛难忍,况且身处险地了无睡意,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闫亮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的心里没来由地一酸,但不知什么原因,他没有睁开眼睛。
倦意袭来,就在他晕晕沉沉之时,只听窗外传来一声微弱的闷哼。闫亮猛地翻身坐起,咔嚓一声窗户从外侧被大力撞开,葛庆伦落在地上一个侧翻蹲在地上,与此同时窗外的金狼用火石引燃柴火抛向室内,光亮给原本黝黑的屋内带来一丝光亮,并且映照出闫亮和田守业惊惧的脸色。葛庆伦狞笑一声,高举钢刀身体猛冲向闫亮,闫亮咬牙站起向着葛庆伦迎去!
窗外的地上豺狼痛得缩成一团,他的脚面已被尖刀穿过,原来是中了闫亮布置在屋外的机关。金狼和天狼对视一眼,翻窗而入。室内的角落中已被柴火引燃,这会儿功夫闫亮和葛庆伦已各处数招,两人武艺相当,正斗得难分难解,金狼呼啸一声加入战团,天狼则面目狰狞地逼近田守业。
田守业扶着桌子站起,天狼忽然一跃而起,人在空中双手擎住刀柄,以泰山压顶之势向田守业砍来!田守业忙举刀招架,只听铛地一声,他只觉虎头发麻,手中兵刃竟然脱手而飞!这一下只吓得他魂飞魄散,天狼桀笑一声,钢刀再次向田守业砍来。田守业猛向旁侧滚,天狼根本不予其喘息机会,刀锋闪闪砍向田守业要害。田守业狼狈地在地上闪转腾挪,眼见前方火势越来越大,他一个前扑将一条引燃的木凳抄在手中,正待回身,忽然腹部传来酸麻之感,低头只看见一片雪亮刀尖透体而出。他愣了片刻,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同时心脏如同被一只铁拳攥紧,刺痛瞬间传遍全身。他勉力将木凳向背后狠砸了过去,嘭的一声正砸在天狼的头顶!天狼的身体向后甩出,躺在地上剧烈地抽搐。
田守业只觉头晕目眩,一屁股坐在地上。燃烧的木凳被砸的四分五裂溅到室内各处,火势迅速蔓延开来。葛庆伦和火狼一前一后夹击着闫亮,闫亮咬着牙招架,身上受创无数,地上星星点点尽是血迹。浓烟升腾而起,每个人口鼻处已能感觉到辛辣之感,干咳之声此起彼伏。
闫亮勉力向火狼刺出两刀,火狼身形急退躲开闫亮软绵绵的攻击,推断对方已是强弩之末,正待回击,忽然脚底一紧,田守业已俯身扑倒在地,双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裤脚,火狼大惊失色,闫亮忽然刀势大增一刀劈在火狼的脸上,火狼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与此同时,闫亮只觉小腿吃痛,踉跄两步一头栽向田守业。
田守业忙张双臂迎向闫亮,将他扶住,从地上捡起火狼的钢刀紧盯着葛庆伦的动作。葛庆伦喘着粗气,仇视地盯着二人:“七狼南下,如今只余我一人,很好!很好!”他举刀再劈,田守业和闫亮互相搀扶着起身,各举兵刃招架,葛庆伦没有再使用技击花巧,粗壮的手臂如打铁般一次又一次毫无机巧地砸向田守业和闫亮!
铛!铛!铛!每一次敲击都会让田守业和闫亮的手臂回缩一尺,眼见手中钢刀离自己的面门越来越近,却只有勉力招架的力气,铛地一声,田守业的钢刀被磕飞,葛庆伦狞笑一声,长刀直取田守业,长刀未至,哗啦一声巨响,房中的大梁经受不住火势,狠狠地摔在葛庆伦背后的地上!尘土与火舌飞舞,瞬间将三人包围。葛庆伦侧身避让,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田守业猛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向葛庆伦,双手扣住葛庆伦双臂将他环住,猛然高叫:“师傅,干死他!”
闫亮从地上一跃而起,一个箭步冲上前,田守业却瞧得肝胆俱裂,原来闫亮绕过他二人向窗口跑去,一个纵跃跃出窗外!他的脑海中忽然涌出四个字:金蝉脱壳!
葛庆伦瞧向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嘲讽与讥诮,他猛地一甩将田守业粗壮的身子甩在地上,手中钢刀连砍:“他跑不掉,你也活不了,黄泉路上我让你两人作伴!”田守业手臂、大腿、腹部连连中刀,他倒退着向后爬去。只听轰隆一声,中梁再断,浓烟之中已不见生路,葛庆伦眼光凶光大盛,虎扑向田守业,田守业从地上抄过一截滚烫的木棒,挟着火势挥向葛庆伦,葛庆伦避开,好笑地看着田守业的困兽之斗。
田守业的口中嗬嗬有声,木棒在手中发出嗤嗤的声音,一股钻心的疼痛席卷了全身。他趋前一步,木棒再次挥向葛庆伦,葛庆伦这次没有客气,钢刀连砍将木棒劈断,田守业望了望手中只露出寸许的木棒,劈手扔了过去,随即合身撞向葛庆伦!葛庆伦钢刀如毒舌吐信,迎向田守业!
火海中突然一道人影闪过,迅捷无伦地移动到葛庆伦背后,一刀扎进葛庆伦后心。葛庆伦发出一声惨叫向前跌出,浓烟之中现出那人的身形,却是闫亮。他一把抓住田守业,两人向窗口急退,火舌炙热将两人的衣服燎燃,此时也顾不得许多,闫亮用劲全身的力气将田守业推向窗台,田守业奋力跳出窗外,回身伸出手。闫亮伸手与他搭在一处,正要跃起,忽然葛庆伦的身影出现在他背后,挥起一刀正中闫亮后心!
闫亮疼得一哆嗦,猛地甩脱田守业的手,看了田守业一眼,回身向葛庆伦攻去。田守业急得大叫:“师傅!”正要攀上窗台,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驿馆的墙面轰然倒塌,气浪将田守业掀翻在地!
一片火海中葛庆伦跪坐于地,眼中充满不甘。闫亮盘膝坐在他对面不远处,他感到身体的力气在极速流失,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努力睁开眼睛回身望去,透过火海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田守业瘫软在地,火焰已经将他头发、眉毛烧去大半。他跪在地上眼神里充满了虔诚,他相信师傅无所不能,他坚信奇迹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