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发生在青州府衙内的争执已经进入了白热化,苏福如的意思很明确,跟商人赊欠粮饷,不仅不合规矩,而且“有辱斯文”。起初马文彪耐心解释道:“余遍阅洪武朝至今的军饷征缴制度,凡遇战事吃紧,民间无力缴饷时,可由当地官府自行与粮商勾兑,获取足够的饷额。”
苏同知道:“前朝确有此类制度,但是是由本地官府出资购买,粮商按市价出售,马大人,你这知府是怎么当的?”他是世家出身,对待马文彪,言语中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
马文彪忍着怒火:“不论是购买还是赊欠,我们不欺瞒不压榨,所为的不过是保青州一府平安。即便无先例,也不代表不可行。苏同知,事急从权,更要便宜行事啊。”
苏同知道:“便宜行事?若真依你,堂堂一府竟要靠与粮商赊账纳粮,官府的威信何在?退一步说,即便百姓能理解,朝廷能理解吗,明年的大比你可想过我们会得到什么样的考评?”这句话一出,保守派官员纷纷点头,若是影响了来年大比,确是需要慎重考虑。
马文彪苦笑:“若是激起民变,各位的乌纱都难保,还谈什么考评?”
苏同知显然已经失去了谈下去的兴趣,他大手一挥结束了谈话:“此议题到此为止吧,”他转向通判和经历:“你们抓紧把手里的工作收尾,月初开展征粮。”
马文彪颓然坐在主位上,没有随众官离开。堂上静悄悄地,他直勾勾地看着堂外的天井,阳光灿烂,光影掩映下,能看到堂前的微尘在空中飘浮。他的内心有些烦乱,虽然预见到了众官的态度,但当真发生了,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想的有些出神,连师爷陆先生走到他身边都没有察觉。陆先生咳嗽了一声,马文彪回过神:“陆先生来了。”
陆先生施礼:“东翁。”
马文彪摆手,拍拍旁边的椅子:“来这边坐。”
陆先生观察着马文彪的神色,知道事情进展不顺利,马文彪道:“果然被先生猜中了,大家对赊粮纳饷还是有颇多顾虑。哎……那日先生叮嘱我戒急用忍,最终还是操之过急了。”
陆先生安慰道:“关心则乱。去岁苏同知强征饷粮,导致临朐、安丘两地群情激愤,乱民暴动。多亏蒋百户强力弹压方避免一场大祸。如果今年再来一遭,还不知要出什么乱子。”
马文彪正色道:“苏同知为国分忧,只是手段有些激烈,也怪不得他,切莫再闲议他人,”他觉得话说的有点重了,拍拍陆先生的肩膀,给他也是给自己打气:“焕章,这次是我们的一道坎,更是青州阖府的一道坎,稍有不慎就是祸事一场。容我们好好计量,定能找到个两全其美的计策。”
焕章是陆先生的表字,他点点头。
青州府二十里外的临朐县城,宝聚酒楼。王老五带着几个兄弟走进来,店家见这帮人孔武有力,不由得提了个小心,陪着笑脸凑过来:“各位客官,想吃点什么?”
王老五没搭茬,旁边的小兄弟应道:“羊头蹄、熟切牛肉、蒸鲜鱼,捡拿手的菜上得几个,每人一坛烧刀子。”
这伙人动静很大,喝到尽兴处还划起了酒令,店里的几桌客人不堪其扰,纷纷会账走人。
这时,店里又进来一帮人,店家一看不由暗暗叫苦,原来这帮人也是短衣襟小打扮,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儿。店家犹豫地凑过来刚要说话,其中一人抬手抵在他肩上,摇摇头示意他:别乱动,眼神中的不友善让店家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领头的人环视一周,一眼看中王老五,不由露出惊喜的表情向王老五走来。自这帮人刚进店,王老五一伙人放下了吃食,警惕地看着他们。此时见对方走过来,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腰间。
那领头边笑边说话:“并肩子,可是虎头万儿么?”
王老五的表情松弛了下来,对方用的是绿林道中的春典,意思是:您可是姓王?显然是认识他的。
说话间,那人已经靠近了王老五,双手平摊以示没有敌意。想来对方是友非敌,王老五边伸手,边不自觉地回了一句:“谁点你出来当相的?”这是在盘对方的道:你是跟谁混的?
那人嗤笑了一声:“锦衣卫!”王老五一惊,没等反应过来,伸出的手即被抓住向后一扯,王老五身体骤然失去平衡,往那人怀里栽去。与此同时,右手拇指一酸一麻,已被折断。这一下变故,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人抓住王老五,将他扯出桌子,口中大喝:“拿了!”
身后的人一拥而上,王老五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奋起反抗,一时间场面大乱。那领头的好整以暇地站在场外,王老五委顿在地,疼痛使他脸上充满了冷汗,他咬着牙关,太阳穴剧烈突突着。那领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是条汉子,疼成这样一句话没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师出王家刀,如果刚才不废了你,现在打起来吃亏的可就是我们了,要怪就怪你自己吧。”
他将碎银拍在桌上,店老板已从方才的对话中知道对方的身份,慌得连忙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就当小老儿请各位官爷吃饭了。”
他笑道:“即便不收饭钱,这摔坏的桌椅也是要赔的。莫怕,安心收着。”
井子坊是青州的勾栏瓦舍之地,马森和刘健从翠香园走出来,脸上仍带着高潮后的红晕,酒精的作用使他们的脚步有些踉跄。守候多时的马全和刘健的伴当赶紧跑过来,把自己的主子搀进马车。
马车中,马森和刘健斜倚在靠垫上,意犹未尽地讨论着今晚的“战果”,刘建年长马森几岁,性格相对稳重,与马森应和了几句,提醒道:“贤弟,你这段时间来的可有些频繁。这窑子里的姐儿深谙迎客之道,你初涉情场,可不能因为几句甜言蜜语便着了她们的道。”
马森有些羞赧,挠挠头:“不瞒大哥,近来时常感觉身体燥热,老是想那床笫之事。”
刘健哈哈大笑道:“偶尔放松一下无伤大雅,但要注意身体。再过几年,待精元稳固,再争那床帏将军也不迟嘛。”他给出了自己的建议:“近来天气燥热,切勿过量滋补,平日饮食多吃点清淡的东西。”
马森一愣,他想起了什么正待要和刘健细说,忽然马车一顿,听见前方有人低喝:“不知道夜禁了吗,谁这么大的胆子还在夜间外出,不要命了吗?”
马森吓得一激灵,刘健拍拍他的肩膀,随后撩开轿帘一角:“哪个不开眼的?”
外面的巡夜兵甲头目小心翼翼地走进,借着月光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小的见过公子。”
刘健笑嘻嘻地道:“你认识爷?”
那兵甲头目陪笑道:“刘守备去年大寿,小的有幸在筵席上见过公子一面。”巡夜巡到了顶头上司的公子头上,头目心中大骂晦气。
刘健道:“爷今天办点私事,误了时辰。还望将军通融则个。”向头目假意拱了拱手。
头目道:“不敢不敢。可要小的送公子回府?”
刘健骂道:“滚你娘的,凭老子的身份,这青州府还有人敢对我动手吗?”
头目忙道:“是是,是小的说错话了。”说罢让在一旁,目送刘健放下轿帘,马车扬长而去。
他呸了一声:“狗仗人势,”不忘安排手下:“今晚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不然有他好看的。”
马车中,马森松了一口气,刘健乐道:“有哥哥在,你怕什么?”
马森道:“我爹你不是不知道,顽固不化,他要是知道我去那种地方非打断我的腿。”
刘健摇摇头不再说什么,车行不多远马全探进头来:“刘公子,到您府了。”
刘健摇摇晃晃地跳下车,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道:“今晚大哥送你的礼物可得收好了,那玩意虽不贵重,却是个罕见的。”
马森勉强睁开惺忪醉眼,拍了拍腰间:“放心吧,收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