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金华新知府钱振先走马上任。
民间传闻金华山鹿田寺又出现一位贤人,有胜当年观景先生之风。此人带家室在此讲学,所授内容,涵盖天文、地理、人文,几乎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来往书生门客皆聚于此。
一日,一位长须客在仆人的陪同下,穿草鞋跋山涉水来此听经讲学。
讲经堂上讲学的先生名为天徒,头戴斗笠,看不见面孔。天徒先生所讲内容为美学,这让深居大院的长须客大开眼界。
天徒先生以日常的衣食住行为核心进行审美设计,包括衣(体态美);食(饮馔),住(居室、器玩、种植),娱乐(词曲、演习),颐养(行乐、止忧、却病)等内容,他提出了审美设计的方法、要求,并在其中贯穿“行乐”的理念。他边讲边唱,将讲学演绎成了戏曲,娓娓动听、引人入胜。
第一,女性的审美设计。把女性之美作为生活美学的首要内容,尊重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包括形态、衣饰、气质等内容,目的指向是生活的审美。第二,家居环境的审美设计。主张以适中、适性为原则,以生活之乐为目的进行设计。第三,家居生活的审美设计。坚持适宜的原则进行设计,使实用的物品有了审美价值、带来生活的乐趣。
言毕,长须客在台下连连喝彩,并决定在鹿田寺住下。
第二日,天徒先生全方位地论证了富贵、贫贱、家庭、道途以及春夏秋冬的行乐之法,提出即事即景就事行乐的主张:“睡有睡之乐,坐有坐之乐,行有行之乐,立有立之乐,饮食有饮食之乐,盥栉有盥栉之乐,即袒裼裸裎、如厕便溺,种种秽亵之事,处之得宜,亦各有其乐。苟能见景生情,逢场作戏,即可悲可涕之事,亦变欢娱。”
讲到此,长须客哈哈大笑,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将生活美学讲得如此鞭辟入里的。
天徒先生将感官之乐和精神之乐完美结合在一起,彰显生活美学的目的指向:行乐。行乐是生活美学的最高原则,它以感性愉悦为基础,但不是追求简单的感官快乐,而是融合了理性原则,是感性和理性统一的“乐”。
“这位天徒先生的美学追求,来源于老子思想。他一定是研究先秦文化的一把好手。”长须客颔首抚须,自言自语。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追求美学感性追求。但天徒先生所主张的美学,是形而下的,是感性追求融入到生活之中的全面审美,是新文艺形式的逻辑延伸。这朵绚烂之花从生活出发、从人情立论,对鲜活的生活样态进行提炼,让宋明文化转型之风,得到了一个体系性的总结。”在一旁陪同的瑞峰和尚颔首评述。
“此人是何出身?”长须客问道。
“此人名为李仙侣,字谪凡,号天徒,兰溪夏李人。崇祯八年,其年二十五岁,一举成为名噪一时的‘五经童子’,得主考官、浙江提学副使许豸的赏识。可惜,一晃已过八年。李仙侣现年已三十三岁,仍未中举,前途担忧矣。他欲在此地戴孝讲学,年满三载后,再去东阳投靠观景先生。”瑞峰和尚言毕,只得摇摇头。
长须客听完,若有所思,决定在此再住一晚。
第三日,天徒先生脱斗笠直面观众讲学。
这次他所讲不再是生活中的琐碎,而是气势磅礴地论述当今国家形势,再次阐述了老子无为而治的思想。他已然参透《太乙金华宗旨》精华,认为无为而治的核心思想,提倡修炼内心,而不是关注外在的事物。
老子说过“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而且一再强调无为才能无不为,所以无为而治并非无所为,而是要靠万民的自为实现无为无不为,靠万民的自治实现无治无不治。
国家的税赋体系有问题,朝廷不能弃之不顾;国家的党羽纷争严重,皇权不能任由其摆布;西方迷信思想在民间盛传,官府应当加以整顿。
他强调强国要先富民,民富则国强;安国要统一心,心连则国安;保国要先重器,器重则国保。
李仙侣从三个维度论述大明王朝今后的发展方向,一是严查贪官污吏,将税收用于民生事业;二是弱化党羽势力,内惩家贼、外御金兵,重建大明新秩序;三是发展工商业,萌发新思想,鼓励工匠研发先进火器……
长须客再也坐不住了,拍案而起喝彩道:“说得好!”
“鄙人有幸所得许大人错爱!”李仙侣下台跪拜。
长须客名为许檄彩(名宸章),新上任婺州通判(别驾、从五品),为婺州司马(金华府同知、正五品)后备人选。
许檄彩眯着眼睛,对这位先生很是欣赏,道:“原来你早已知道,我便是新上任的婺州通判。我已入驻司马府,府中正好空缺一席抄写公文闲职,不知先生可有意向?”
李仙侣心有所动,但转念一想,说道:“我罪有三,一不能守母孝,二不能中科举,三不能救民于水火。只求绝世浮名,闲居避世。”
“先生如此才学,可谓我府中贵宾,若能鄙临我府,一能戴孝作学,二能享官饷,三能安黎民。”许檄彩言出三全其美之方,诚意邀请李仙侣出山。
此时已是崇祯十六年(1643),各地农民起义军风起云涌,明王朝已经岌岌可危。李仙侣只能趁此机会,尽力挽救当下如此混乱局势,便入同知府,为抄写公文的幕僚。
许檄彩回府中,亲自为李仙侣安顿好生活起居,忙至深夜。
李仙侣生平首次定居在大户人家,倍感新鲜。清晨,他见许家人还未醒,便独自出门,欲拜访朱万化、朱万侍一家。
至朱家大街,所住之户皆为朱姓大户人家。除朱大典家之外,有朱元璋后裔分封至此。平日里,此些人家与寻常大户人家无异,但户中人白日游手好闲,晚上大门紧闭,似乎方到夜深才干正事。
还未到朱大典府,却见有一位长者立于街头,长须花白、气质不凡。
李仙侣心想此人定是有身份来头的,便客套向其问好。
“公子所来何事?”长者开口说话了。
“欲拜访朱大典家中公子。”
“朱大典生有六子。朱万化去东阳未归,朱万祚、朱万仍随父参军未归,朱万仂、朱万仞下乡间助民未归,府中仅有朱万侍失心未复。”长者抚须说道。
“大人对朱大典家中情况,甚是明了。”李仙侣自言与朱家渊源,道:“朱万侍为我义弟。遭洋教暗算,受惊恐于西洋火器。”
“朱万侍当日所处之地,为朱大典暗中所建的火药库。此处周遭五里,皆无他户,以备战时所需。不料,行踪被拜金教所知,派人以火器焚之。”
“难怪,天火爆炸范围如此之大。原来天火只是引火,爆炸是源于火药库。”李仙侣恍然大悟。
“西洋火器,片刻间取人性命。大明需尽早做好与洋人的火器之战。”
“敢问大人姓名?”
“本人国姓朱,名盛𣵛,号梅溪,武昌人士,为太祖朱元璋第十世裔孙,楚王朱桢第九世裔孙,爵位奉国中尉。我本为万历年间贡生,官至通判(从五品),初贬官至江右,现为婺州幕僚司(八品)。”
“原来是皇亲国戚……拜见,朱梅溪大人!”李仙侣叩拜道。
“免礼!免礼!区区八品小官,何足挂齿。”朱梅溪扶起李仙侣,细说道:“太祖后裔,皆有爵位。除太子外之皇子授予亲王,亲王嫡长子世袭亲王,其余儿子皆封为郡王;郡王嫡长子世袭郡王,其余儿子皆封为镇国将军;镇国将军所有儿子,降一等,皆封为辅国将军;辅国将军所有儿子,降一等,皆封为奉国将军;奉国将军所有儿子,降一等,皆封为镇国中尉;镇国中尉所有儿子,降一等,封辅国中尉;辅国中尉所有儿子,皆封为奉国中尉。我爵位算是皇室最末等,年俸禄仅有二百石。”
“二百石?与一百两银子相平。一百两……一百两……远高于廪生俸禄,足够一家人吃穿十余年。”李仙侣忆想家住如皋料理药铺之年月,全家年收入仅为二十石。
“我父、伯、兄弟之年俸禄亦皆为二百石。不足为奇也!”朱梅溪摇头道。
“皇室平时做何事为消遣?”
“无事,子嗣生越多,家族越富裕。”朱梅溪倒也直爽。
李仙侣打趣道:“岂不是晚上关起门来,才开始干活。”
“哈哈哈!”此番话语,惹来朱梅溪大笑。
朱梅溪从未见过如此直言不讳之后生。他陪李仙侣拜访朱万侍。
朱万侍在家中静养,见客人至,仍旧回忆不起,近五年来过往。李仙侣无奈,见其妻子无恙,便也心安,告辞后受邀到朱梅溪家中一聚。
史上自称梅溪者,以南宋史达祖为始,其字邦卿,号梅溪,擅咏物描写,用笔细腻纤巧,颇为传神;南宋王十朋,字龟龄,号梅溪,曾数次建议整顿朝政,起用抗金将领;又如南宋李琳、当朝梅江,皆以“梅溪”先生自称,故“梅溪”者颇多也,皆为大隐之士。
两人投缘初识,相见恨晚,当即拜为异姓兄弟。李仙侣作词赠予贤兄,词曰:
宗侯俯就幕僚司,不是皇家薄本支。
欲使臣邻知有法,暂疏骨肉示无私。
谪居到处江山好,吏隐从来冷暖宜。
初莅双溪秋正爽,登楼先和沈郎诗。
——李仙侣(34)《朱梅溪宗侯谪婺州》
李仙侣与朱梅溪结交,不因其官阶,而因其才;朱梅溪结交李仙侣,非怜悯其家境贫寒,而亦因其才。两人志趣相投,成忘年之交。
两人常相约去金华城东南隅的八咏楼赏玩。
八咏楼原名玄畅楼。齐梁时,沈约在南朝齐隆昌元年(494)任东阳郡(即金华府)太守时建,他曾作有《玄畅楼》诗,后又写了《八咏诗》,将诗中每一句扩写为八首诗,合计1803字,是当时文坛上的长篇杰作,人称“八咏”。
唐代,该楼即改名为八咏楼。楼坐北朝南,建在高达十米的石砌台基上,全楼分前后两部分,前为重檐歇山顶的正楼,飞檐朱窗,高耸雅洁紧贴正楼后是一组三进两廊硬山顶木结构建筑,人称“辅楼”。
八咏楼面临双溪(东阳江、义乌江)南山美景,尽收眼底,是骚人墨客吟咏之所。南宋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当年随夫赵明诚南逃,赵明诚在赴湖州太守任徒中病死,李清照孤苦无依,遂来投奔出仕金华的胞弟李远。五十岁的李清照抵达金华后,卜居在陈氏宅第,曾登临八咏楼,并写下气势恢宏,意境开阔的名诗词《题八咏楼》:“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新春,李仙侣怀着愉悦的心情,登上八咏楼眺望双溪的景色,亦作七律一首,抒发春到人间气息的舒畅心情。
一年登眺数谁先,喧爆声声我着鞭。
老树经春都作态,浮烟入暮亦成烟。
登楼玄畅偏怀古,满载屠苏不用钱。
欲借秃笔书短句,避人道士已高眠。
——李仙侣(34)《新岁·登玄畅楼》
一日,许檄彩、朱梅溪等好友约李仙侣去八咏楼赏玩,当朱梅溪在楼内看到厅柱上挂着沈休文和李清照的诗词作品时,要求李仙侣为楼撰一楹联,以弥补该楼有诗无联的缺憾。李仙侣看了看壁间沈约的题诗后,欣然握笔作了一联:“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
联句简短,却包涵历史上沈约登楼赋诗的典故,和该楼前身为“婺女庙”的历史。
众人兴致高涨之时,有一气喘吁吁的令兵登楼,向许檄彩呈递公文。许檄彩看完后,脸色大变,左右来回踱步,半晌后问道:“谪凡,你可曾认识一老书生,名叫许都。”
李仙侣皱眉道:“貌似有所听闻。”
朱梅溪答道:“我听闻此老书生,曾被绍兴府司理(正七品)陈子龙举荐给朝廷,却不得用,心中怨恨,常向府中揭发东阳姚孙棐县令。有一身救民于水火之热心。”
“许都母去逝出殡,送殡者上万。一介县城书生,母亲去逝却有上万人送殡。姚孙棐县令发文来报,说许都送殡是假,谋反是真。”许檄彩将公文塞至朱梅溪怀中,有些许责备下属办事不力。
正在此时,八咏楼下又来朝廷信使,召唤钱振先、许檄彩、朱梅溪等官员入京。许都之事也便不了了之。
李仙侣为幕僚期间,深刻地意识到,基层地方官员,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小了。大明国运,如秋叶凋敝,各地官府俸禄发放不及时,十有八九。为省开支,官员职务常年得不到提升,常由低级官员越权行使高级官员职能;官员职务未精,人数已减。官府运转不畅。
钱振先、许檄彩、朱梅溪被频繁召唤入京,无他事,唯恐地方官员佣兵自重,趁机作乱。官员们常年疲于奔走,终无精力和资金为百姓办实事。现实所迫,使得他离自己的理想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