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到七日之前。
“先郎君乃是做大事的人,这般微末鬼蜮伎俩,还是不要学的好,怕是有辱先郎君清名。”撒老看着面前一躬到地的萧凛先,脸色浮现出礼貌的微笑。
“还望撒老不嫌小子愚钝,不吝赐教则个。”萧凛先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低头说道。
“先郎君有诸多大本事,何必来为难老奴呢?”昏暗的帐篷里,羊粪燃烧的火光带着橘红色,映照在老者如深山老鬼的脸上,整个场面显得有些诡秘。
撒老轻轻地啜饮了一口奶茶,褐色的奶茶在火光下,变成了暗红色,好似放了很久的血液一般,撒老的身材有极为高瘦,因为年龄地原因佝偻着,如同传说中食人的山魈在啜饮杯中的血液一般,撒老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新式奶茶发明以来,越来越多的辽国人开始接受牛奶做的奶茶,哪怕汝撒老这种骨子里还保持着契丹人风骨的老式契丹人。
连萧总管日常所饮的奶茶都换成了新式奶茶,撒老没有理由拒绝更丝滑美味的萧氏奶茶。
躬着腰足足小半天的萧凛先,忍不住抬起头来,发觉刚刚还端坐面前饮茶的撒老已经不见了,这才悻悻地站起身来。
呼——萧凛先长出了一口气。满脸写满了郁闷。
兵器和毒药是要来了,但是撒老仅仅是带来了而已。
别说如他之前设想的,从撒老这里学会到他冠绝天下的毒术,就是连这些毒药的名称和用途,撒老都一概不说,萧凛先软磨硬泡了好几日,依然没有效果。
这老鬼!萧凛先暗暗腹诽着,他当然不敢大声说出来,先不说撒老说不定正在暗处看着他,便是他带来的那些青牛卫们,估计都在时时刻刻监视着他。
比如——鬿誉就是其中一个。
“撒老可知有种心毒,无需任何药物,直指人心?”眼见撒老装不在,萧凛先灵机一动,对着帐篷里的空气留下了一句话。
“若是撒老想清楚了,可来楼中寻小子,对了,人体共计有骨骼二百又六,别问小子是从哪里得知的。”
于是他转身,推开帐篷的门,走进漫天的风雪。
虽然在外人看来,萧凛先这种对着空气说话的行为莫不是失了智。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他是说给谁听的。
特别是某个年轻的青牛卫,恨不得自己从未听过这番话,他实在难以相信,这番越品越觉得恐怖的话语竟然被这个弱不禁风的孩童嘴里,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
萧凛先一边走一边笑。
他在赌,赌这个自称毒术方面,天下能胜过他不超过一掌之数的老人,对于毒术上的执著和骄傲,足以让他换到他所需要的东西。
等到萧凛先行进到帐篷与自家小楼中间的枯败梅林时,他笑得更开心了。
一片银白当中,一袭灰衣的撒老站在只剩下树叶的梅林中,凭空生出一种枯藤老树昏鸦的寂寞萧索感。
“小子见过撒老。”萧凛先对着撒老,恭敬一礼。
对面的撒老是枯藤老树昏鸦般寂寞萧索。对于他来说,则是如杏花烟雨江南般的轻快。
“汝试言之。”撒老的脸上无喜无悲。
“呵呵,撒老可知,人之一物,可分为‘本我’、‘自我’与‘超我’?”萧凛先一开口,就放出一枚足以让人心湖狂震的震撼弹。
听到此语,撒老轻轻地挥了挥手。只听见一阵淅淅索索地声音之后,周围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人之一物吗?这位明月公子背后的师门,当真意外的无情啊。特别是想到对方是怎么了解到人体骨骼数量的,饶是撒老,也觉得心湖俱震。
他之所以现身拦住了萧凛先的去路,是因为萧凛先的一番话,让他想起了二十年前所经历过的一桩怪事。
那是他这辈子所经历的过的最奇诡和蹊跷的怪事了——当他提到某个名字的时候,四十五个人,无一例外地,如同中了剧毒一般,立刻在他面前气绝身亡,浑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受伤的痕迹,事后验尸,也没有任何中毒的痕迹,仿佛那个名字带有诅咒一般。
作为行走于黑暗一辈子,见过太多光怪陆离的恐怖事件真相的撒老,对于此事,依然耿耿于怀,一直把它丢在记忆最深处。
直到——某个有着九尾狐代号的小子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心毒”这两个字,才重新让这件在撒老记忆最深处的回忆重新浮现在脑后。
带着好奇和惊悸,撒老仔细听着萧凛先描述。
“‘本我’者,先天之欲尔,发乎本能,诸如食欲,色欲等,被人之意识所遏制,‘自我’者,便是常人所言性格尔,为本人和外人所熟识,而‘超我’者,则发乎于心,为常人所不察觉,用来遏制本我无尽之欲。平常毒术,则作用于人之肉体,乃是由外及内。心毒者,用之于人心,种毒于超我,壮大其本我,由内及外尔。”
说道这里,萧凛先闭口不言,笑嘻嘻地看着撒老,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当然不是他不说话装高手,而是因为他再也编不出来了。光这点本我自我超我的观点,已经是他搜肠刮肚了很久才回忆起来的,还要感谢大学那段闲的蛋疼的时光。
不过,光是这个,对于从来没有仔细研究过人格的古人来说,已经不啻于石破天惊颠覆三观了。
“汝如何证之?”
Lei了lei了,机会它lei了,萧凛先脸上露出了微笑。遥指远处山坡上正在修建的石屋,
“那便是!”少年嘴角微微上翘,邪邪一笑。
老者回头看着远处的山坡良久,这才回过头来问道
“汝所求何物?”
“小子也不敢奢求撒老将一身毒术尽数交付,若是能拨冗点拨一二,小子不胜感激,另外,小子想委托撒老,帮小子调配一种毒药。小子定会将所知部分全部告知。”
“汝想要何种毒药?”撒老低沉的声音如故,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凉意,如同从九幽地下传来。
“不知撒老可曾听过安利,不,有一种药,名为三尸脑神丹的……”接下来,萧凛先仔细回忆并且描述了三尸脑神丹的药效。
撒老听完之后,默默不语。过了良久,突然冒出一句。
“先郎君可是想用此药控制野尘军?”
这下,轮到萧凛先不说话了。
都这么明显,萧凛先自然点头承认了。
“老朽已经知晓。”说完之后,如果来的时候一样,撒老与萧凛先擦肩而过之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雪地中,如果不是仔细看,萧凛先甚至没有发现撒老留在雪地里的浅浅脚印。
wdnmd,还真有轻功的咯。萧凛先看着雪地里撒老的脚印很快被飘雪掩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此后七天过后,萧凛先和撒老都没怎么见过面。
而撒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无意的一句话,反而促成了萧凛先的禁闭室开了个张。
因为从青牛卫带来的毒药,其实是埋藏在萧文若帐篷下的雪地里的,撒老之所以提醒萧文若注意脚下,意思就是让萧文若注意下自家脚下埋藏的毒药,不要让一直觊觎此的萧凛先给弄走。
但是萧文若会错了意,他觉得以撒老这么高深莫测的大佬,一定不是提醒自己注意脚下的毒药,一定有什么别的深意在里面。
然后,一个叫做角夏的铁勒少年便因此倒了霉,先是萧文若亲自去拜访,然后忽木尔也亲自把他叫到一边讯问,紧接着,问询而来的萧凛先也过来询问了一番情况,还因为他把忽木尔的一个副官给关进了石屋里。
现在哪怕撒老告诉萧文若,他说的是脚下而不是奴隶角夏,估计萧文若也不信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有这么巧合,还是那句老话,过度解读要不得啊。
萧文若高考语文阅读理解一定是满分!
七日之后,还是同样的梅林,萧凛先接过撒老递过来的木匣,用手绢包着手,然后将其缓缓打开。
再想起撒老还有惊人的毒术之后,萧凛先对于撒老递过来的东西,再也不敢不包着就打开了。
同样的,当撒老见过萧凛先用朱砂杯子给他们奉茶之后,对于萧凛先送过来的东西,也是一概不动的。
随着木匣缓缓打开,露出了里面的一本崭新的小册子。
我去,这老鬼!
经过仔细辨认,契丹语不好的萧凛先才认出了封面上的契丹文的意思。
《毒经》……
“这老鬼,明知道我契丹文不好,故意地吧。”用手绢包着书页翻了翻,里面全是契丹文写就的各种毒药的配方和辨认方法,看样子才写完不久。
萧凛先只能看懂个大概。可是,毒药这个东西,差一点分量就谬之千里,他哪里敢学。
你这个老丧失,莫不是要搞我一波心态??萧凛先苦着脸翻了翻书,对着撒老怒目而视。
“先郎君所求者,尽在此书当中,此书乃是老奴我一生毒术心血,还望先郎君珍惜,慎用里面所记载之术。”撒老一副长者谆谆教诲的模样。
“还有,先郎君所言之奇药,怕是接近南疆蛊术,老奴对于蛊术研究尚有些不足,若要有些眉目,怕是要等上三日。”
三天之后,忽木尔的副官就放出来了。
言下之意,则是看三日之后的结果,如果让撒老满意,交易才能继续进行下去。
这本《毒经》,则是用来交换萧凛先告诉他新的毒术方向的。撒老越来越认定,当年那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诡异事件,怕是真的与这头小狐狸嘴里的心毒有关。
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到三日后再揭晓了。
撒老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突然生出一种莫须有的感觉。
他有预感,这位少年所说的,很大可能都是真的。
三日的时光,眨眼之间就过去了。
萧凛先一步都没有出过小楼,连饭菜都是让人送上去的,让人怀疑这位名义上的野尘军之主是不是抱着自己的侍女荒唐的胡天胡地。
个纨绔草包!这是三日以来,野尘军自上而下对自家这位娃娃军主的统一认识。
在这三天内,萧凛先怕黑的言论已经传遍了野尘军上下,所有人都或明或暗地再嗤笑着这位军主的勇气,羡慕着那位副官的好运气,繁重的军务下,对于这帮战奴来说,哪怕能够歇半天,也是莫大的幸福。
草原上的汉子,只相信自己胯下的马,手中的刀,只怕对手不够强,哪里会有怕黑的胆小鼠辈,难怪会被扫地出门,果然深负萧家男儿勇烈悍勇之名。
当然,这样的言论能够甚嚣尘上,忽木尔的推动居功至伟,而萧文若的暗地里地推波助澜,也起了些作用。
三日之后,萧凛先咬牙切齿地将桌上的一堆契丹文推开,收拾了下仪容,这才在速查的服侍下下了楼,往山坡的石屋上走去。
除了自家的家奴,野尘军一个人都没有见到,只在路上遇到哲别,哲别远远地冲萧凛先行了礼,便称有事径自去了。
弄得萧凛先一头雾水。
等到萧凛先来到山坡上的时候,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野尘军五百人,早已列成了队列,整整齐齐地在山坡上等着他了。
他们当然是来看萧凛先笑话的,背后的主使人是谁,用脚指头想就能想出来。
萧凛先皱着眉头,看着面前排得整整齐齐地军列。
“自古成军,军纪严明乃第一要务,托雷那日冲撞军主,被军主施以酷刑,今日放出,望尔等狗头引以为戒!”
见到萧凛先过来了,还未等他开口,忽木尔就大声吼道。
“诺!”所有人齐声应到。
“汝等未用过朝食?声音如此之小?”忽木尔空挥一鞭,发出巨大的响声。
“诺!”所有人用尽全力吼道。
“右宣徽,今日托雷那个狗才被放出,吾特意叫这帮狗头过来看看,违逆军令下场如何!”萧凛先人刚走过去,忽木尔就大声说道。
四野无声,落针可闻。
“也好,既然如此,鬿誉,开门罢——”忽木尔咄咄逼人,萧凛先不以为意,让鬿誉开了门。
因为萧凛先不让人靠近石屋几丈之内,所以鬿誉一直没有离开。等到萧凛先发令之后,这才称得令,走上前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打开了大门。
门打开了,确没有人走出。
等到过了半晌,才有一只脚试探着伸出门外,随即又很快缩回去。
等到确认了可以出去而不是幻觉之后,很快,从石屋里面屁滚尿流地滚出一个人来。
“汝是——托雷?”看着出来的人的样子,忽木尔很难想象,这个面色惨白,双眼无神,貌似遭到极大摧残的人是三日前那个红光满面,一脸骄横的副官。
“哇——。”托雷当着五百人的面,狠狠大哭起来。
“汝知错否?”萧凛先缓缓走近,似乎每一步都踏在托雷的心上。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妖魔,妖魔!!”令无数战奴心惊胆战的副官托雷,此刻看着缓缓走近的萧凛先,浑身发抖,整个人瘫软在地。
仿佛看到了妖魔。
“下次再犯,就不止三日了。”萧凛先和蔼的笑着。。
萧凛先的声音很轻柔,但在寂静地雪地里,则显得非常大声。
所有人看着托雷一副惧怕至极的模样,再看着背后黑洞洞的石屋,脊背后面都冒出了一股凉气。
“继续修建吧,这几个石屋,怕是不够呢。”丢下了一句话之后,萧凛先转身就走。
没人说话,身后的人群自发地为其让开了一条宽阔的大道。
下山后的萧凛先已经在梅林看到了某个高大佝偻的灰色身影,萧凛先露出满意地微笑,然后加快几步,向老者靠近。
今日天气不错啊。萧凛先赞叹着,枯败的梅枝上,罕见的发现了一只低鸣的灰雀,给肃杀的冬天带来了一丝暖意。
灰雀低鸣一阵,似乎在啜饮着,这整个冬天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