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地上的万物仿佛是冻僵了一般,死一般地寂静。
此时正值腊月,入夜,扬州郊外的一处小酒肆内熙熙攘攘,一切看上去是那么的美好。酒馆的一角,四个汉子交杯换盏,聊得不亦乐乎。突然同桌的一个汉子,竟然失声痛哭了起来,其余人都感到疑惑,问起了原由。
“几位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本是高邮城人,几个月前,我告别了家中相依为命的老母,南下倒腾买卖,赚了些许银两,正想赶回家中,不曾想,高邮城已被朝廷大军围得水泄不通,已入不得城了,只得折返回来。如今我在这酒馆里与几位兄台喝酒逗趣,挂念起家中的老母,心中不由得一片酸楚。”那痛哭的汉子说道。
这几位本也不相熟,只是觉得饮酒聚堆比较有乐子,这时对于高邮汉子的突然伤感,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得说道:“兄弟,莫要担心,这年头朝廷剿匪也是常有的事儿,打仗都是男儿干的,生死也都只是男儿,令堂只是一个平常老妇,断不会牵扯其中的,来来来,再饮一杯。”
“事不关己,几位倒是看得开啊。”一个声音从酒馆的另一角传了过来。
众人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只见一个青袍道士正端着酒壶斟酌着,这道士四十岁上下,黑发长须,面容白净,虽着道袍,却又与一般的道士有几分出入。
“道兄,这话怎么说的?”听道士说这话,一同饮酒的几位感觉有些不快。
那道士也不正眼瞧众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人称这朝廷百万大军旌旗累千里,金鼓震野,出师之盛,未有过之者,此时大军正将高邮城团团围住,即使城里的人有通天的本领也飞不出,不消旬日,便会破城,到时这高邮城内将是尸横遍野地,鸡犬不剩。”
“这道士尽胡言乱语吓人,朝廷剿匪要杀要砍的也是祸乱造反者,这跟一般百姓何干。”
那道士对着众人哼了一声,继续说道:“仁义之师自会行仁义之举,而如今世道变了,坐天下的可是蒙古人,蒙古人生性剽悍嗜杀,诸位可知数月前的徐州城么?全城百姓由上而下,统统都……“说到此处,手上竟比划出砍杀的动作,“这张士诚不知道好赖,不仅没接受朝廷的招降,将招安史给扣下不说,还自立为王,这让朝廷的颜面何存?若不杀鸡儆猴,这天下只怕是要多出好多王侯将相喽”。那高邮汉子听罢,嚎啕起来,众人也不敢再语。
“道爷,说话可得小心些,咱家也就是吃酒逗闷的地方,可装不了道爷的这一番高谈阔论,这是小店给道爷的小小心意,还请别再谈论这个。”这酒肆老板是个小心人,就怕稍有不测,招来横祸,端上一盘熟牛肉,客客气气地,也不敢大声说话。
那道士听了,也没推辞,捋了捋长须,大笑道:“还是店家实在,这牛肉算是堵住了贫道的嘴,罢,这就不说了。”
正在这时,酒馆外响起一阵马蹄声,酒保迎了出去,招呼道:“二位客官,可是来吃酒的?哟,二位共乘一骑,这是跑了多少路呀?看这马也快不行了。”
“这里有些银两,麻烦小哥为我二人备两匹快马,我们急着赶路。”外面的人说道。
“这可为难小的了,要说这酒、肉,我们这小店里有的是,但这马匹,还真是没有。”
“难道这些银两不够?不知小哥需要多少,只管开个价。”那人又说道。
“客官有所不知,这朝廷这会正在剿匪,这方圆百里的马匹都被朝廷征调去了,还下了公文不让私自买卖马匹,这有银子也没处买去呀。”
门外的二人无奈,只得停下歇马,他们知道,再不休息,连这唯一的马也要失去了。二人跟着酒保进入酒馆内,那二人中,一人带刀,一人持剑,带刀的一个黑脸连髯络腮的汉子,大眼大鼻,俨如张飞在世,那持剑的是一个皮肤黢黑的瘦高汉子,浓眉净面。只见这二人将大衣脱下抖了抖雪,他们身上已布满了长长短短的伤痕,看样子应该是新伤,有些还在淌着鲜血,这二人也顾不上众人的目光,径自走向一张方桌,坐了下来。
“真触霉头,那马还没跑多长的路,就累死了,害得只能与李兄共乘一骑。”那络腮胡刚坐下便嘟囔了起来。
“屠兄,莫要再生气了,这马都好几日没有正经草料喂食,哪还有什么力气,我们只能再往前看看有没有卖马的地方了。”姓李的汉子劝道。
“可是这事这么紧急的,哪还能就这么悠着呀?我看……”那姓屠汉子话还没讲完,邻桌的青袍道士竟朗声吟唱道:“城外萧萧北风起,城上健儿吹落耳。将军玉帐貂鼠衣,手持酒杯看雪飞。”那姓屠的汉子听罢,心里不悦,朝着道士喝道:“道士,你在文绉绉酸什么?”“兄台只管发兄台的愁,贫道自酸贫道的诗,与兄台何干呀?”那道士笑着答道。
屠姓汉子被道士这么一怼,自觉没趣,没再去理会,待欲与同伴再说些什么,没料到,那道士又吟道:“高邮城,城何长?城上种麦,城下种桑。昔日铁不如,今为耕种场。但愿千万年,尽四海外为封疆。桑阴阴,麦茫茫,终古不用城与隍。”
屠姓汉子无名火起,待欲发作,被同伴拦住。这李姓汉子听着这道士诗中有话,像是故意冲着他们二人来的,于是说道:“不知道长有何见教,可否移步同桌说话?”那道士倒不客气,与二人围桌而坐。“贫道看二位面有异色,只怕是凶光降临,你二人此去必无回矣。”“哦?道长难道会相面占卜之术?”李姓汉子将信将疑问道。
“贫道不才,略通其理。”
“那不知道长是否能算得出我等此行可否成功?”李姓汉子问道。
“请二位赐字,贫道以字断之。”
李姓汉子与姓屠的汉子耳语了几句,用食指蘸了蘸碗里的酒水,在方桌上写下了一个“福”字,屠姓汉子则写了一个“寿”字。
“不知二位此行是请福呢?还是求寿呢?”
“尚在计较,不知何往,还请道长赐教。“李姓汉子说道。
”福兮祸所伏,莫说二位所请的这福如今是泥菩萨过江,就算将他请了来,他若鸠占鹊巢,你们主子恐怕也奈何不得吧?此行只怕是为求寿而来的吧?“
李姓汉子听罢,震惊不已。他名唤李荣,同伴名叫屠硕,二人都是高邮城里先锋裨将,此次朝廷百万大军将高邮城团团围住,战事危急,因二人轻功较好,受主公诚王之命,星夜冒死突围,出城求援,奈何这高邮城附近的城池皆被朝廷军队把守,无奈只得仓皇逃出,听说这徐寿辉仁义,便匆忙赶路求援,不料这赶脚的家伙半路上还死了一匹,只得停下另做打算。李荣这“福”字其实喻的是红巾军的刘福通,而屠硕这“寿”字喻的正是另一支义军的头领徐寿辉。可这刘福通日子也不好过,朝廷大军也不时地在围剿他,况且,刘福通与诚王一向不对路,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于是,只能南下求援于徐寿辉了。这道士初见他二人,不仅知道了字的隐喻,还猜出了他们此行目的,何谓神算,心下不禁佩服。
“不知我等此行求寿能否成功?”李荣问道。“所谓寿,其自有天限,不可求也。朝廷势大,他又怎会为了一场毫无利益,毫无胜算的战事涉险呢?倘若其为自保,将你二人捆缚献与朝廷,岂不是冤枉了?故而,贫道才说二位此行必是无回。”二人听罢,心里不禁一片惆怅。“福寿皆不与我,那该如何是好?”李荣问道。那道士用指头蘸蘸酒水,写下了一个“诚”字,说道:“此字便是解方。”
屠李二人看罢,相对而视,久久不语,都心想着,这如何能成?这道士莫不是拿我二人来开涮的吧?